第十二章  臥影(第2/2頁)

肩輿裏有隱囊,大約是熏過香的,靠在背後又柔軟又蓬松。布暖打起小窗朝外看,一路走來店鋪林立,坊間旌旗招展,大抵是做女人生意為主,綢緞衣帽肆、胭脂花粉鋪,紅紅綠綠數不勝數。再往東市去,多了些騾馬行、鞍轡店。她看得無趣,肩輿上只有她一個人,那些肩夫擡得小心翼翼,她的困意便抵擋不住地侵襲而來。

舅舅在前面開道,坐在馬上的模樣威風凜凜。布暖順勢趴下來,那酒真的上頭了,她覺得腦子開始停轉,除了犯困,別的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仰天躺著,心裏估摸著到春暉坊應該還有一段路,舅舅也看不見她的醜樣子,先小睡一會兒,到了沈府門前自然能察覺的。如此這般自我寬解一番,側過身就心安理得地睡著了。

容與回頭看了看,肩輿上的雕花門是鏤空的,裏頭覆了層垂簾,風一吹翩翩飄蕩起來。簾角飛揚裏堪勘閃現出她的臉,容顏如玉,蜷曲在隱囊上沉沉好眠。

他笑了笑,到底還是孩子,兩口酒就撂倒了。這半天看下來,她的確和別家女孩不同,沉穩,擺得正的性子,靜得像一泓水。沒有光彩奪目的偽裝,靜靜佇立,悠然綻放,與他人無關。只是他又覺得好笑,她唱變文的時候手舞足蹈的樣子很有意思,戴上了面具就成了另一個人,有些縱性,或者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百樣都好,卻那樣畏懼他。

容與不自覺擡手摸摸臉,莫非他是個兇狠在面上的人?他向來是儒雅出了名的,對她也是和顏悅色。她小時候愛哭,他背著她在院子裏繞,從正午一直繞到傍晚。時間久了可能她都忘了,他難得去一趟,她卻和他親得不得了,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三步之內必定有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生出感慨來,如今她長大了,日漸矜持疏遠。他就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再融入不了她的世界,可不令人惆悵嘛!

馬蹄在十字街上緩慢踢踏,午後暖風熏人欲醉。坊墻低矮,坐在馬上望去,東市人頭攢動,春暉坊的門樓依稀已能看見。他手裏攏著韁繩,緊些再緊些,漸行漸慢,好讓她睡得更長久。

上將軍這樣,叫後面一幹侍從意外,半裏地走了三炷香還沒到,弄得巡街似的。眾人心裏犯嘀咕,也只有腳尖踩腳後跟地緩步踱。

大唐歷來有規矩,平民百姓地位低下,住戶也好商鋪也好,大門是不能對著街市的。上將軍官居二品,按著朝廷恩旨,三品以上官員只要喜歡,坊墻上都可以鑿個門楣出來。上將軍是個不愛張揚的人,府邸設在春暉坊深處,清凈是清靜,往裏走得有一段路。每逢有早朝也等不到冬冬鼓敲響,武侯鋪索性連坊門都不關了,只要防著坊民出入,上將軍來去自由。

將近春暉坊,兩個布甲武侯上前拱手作揖,諂媚笑道:“大都督今日空閑,這樣早就回府了!”

容與是早出晚歸的大忙人,收市鼓鳴過了,半夜三更照樣還在三十八街上走動,長安武侯們沒有不認識的。因著他為人隨和,卒子們往來碰上了總要打個招呼表親近。

“把果子給他們。”容與吩咐汀州,騎在馬上一笑,“大晌午的辛苦,沒輪著吃飯的先墊墊。”

兩個武侯忙不叠捧著牛皮包插秧下去,覥臉道:“謝謝大都督,標下們正餓得發慌呢!”

他寥寥勾了勾嘴角,一夾馬腹復往前去,坊裏楊柳依依,遮天蔽日的頗覺清涼。再回顧,樹和墻擋住了風,肩輿門上幕帷低垂,裏面情形也看不見了。

那廂沈府門廊下,乳娘秀和香儂玉爐早早就已候著,見一行明光甲的武將護衛著紫袍郎君緩緩而來。門子上小廝慌忙進裏頭通報郎主回府了,瞿管家領著人下台階迎接,招攬了她們道:“快快,來拜見大都督吧!”

三人不敢怠慢,紛紛欠身納福:“給大都督見禮。”

容與躍下馬背擡手:“不必多禮。”

擡輦平穩落了地,他站定了看,輦裏毫無動靜,想來那丫頭還沒醒。

秀和香儂面面相覷,正要上去伺候,容與低聲阻道:“別吵她,叫她歇著。”轉身招了四個護將吩咐,“別上肩,擡進園子去。”

四個親侍領命,甲胄相撞嘩嘩作響,躬腰到四角扶起擡杆,直起身子輕巧一提,擡輦便越過門檻朝那綠茵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