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藥

煙波樓建在起勢頗高的地基上,回廊向上延展,一頭正搭在平台另一端。那樓一枝獨秀,四周是盛放的紫薇,遠遠看去花團錦簇,天上人間一般。

“真好景致!”香儂低聲道,“倒比咱們府裏的繡樓還好看。”

乳娘說:“正是呢!舅爺費心,過了端午入夏快,住在湖邊上風大,娘子怕熱,那裏最適合不過。”

藍笙送她們上了天橋,到底天色晚了,再往前是姑娘閨閣,是要避諱的,便在橋頭道別:“藍某就送到這裏,橋下有我種的紅藥,上回聽容與說開花了,我這就過去瞧瞧,告辭。”

布暖欠身:“郎君好走。”

財奴哈腰道:“娘子先歇息會兒,小人指派婆子們擡香湯來給娘子沐浴解乏,等郎主回來了,小人再打發人來通稟娘子。”

布暖道好,踅身往天橋那頭去。進了煙波樓四下打量,樓裏布置雅致,桌席條畫,還有一人高的金橘和碩大的銅爐鼎。二樓閨房裏帷幔重重,靠南墻供著翹頭案,案上文房俱全。日影西移,窄窄一道光輝落在泥角箋上,繁復的紋理勾纏交織,像靜靜綻放的玉蘭。

布暖有些困乏,倚著胡榻欄杆看她們收拾行李。環顧一下四周,突然覺得落寞鋪天蓋地的湧來,陌生的環境,父母不在身邊,孤身客居在此,洛陽是回不去了,以後的路也不知道怎麽走才好。一時懨懨地沉默著,把臉埋進了臂彎裏。

香儂推開西窗,一扇扇用叉竿撐好,笑著說:“好大一片花海呀!我聽說紫薇吸粉塵,這裏的空氣就是比別處好!”

玉爐拉她過去看,布暖被鬧得沒辦法了,趿著雲頭履到窗前眺望,視線飄忽忽越過了紫薇林。西窗正對著醉襟湖,落日半懸在竹枝館的魚鱗瓦上,滿湖的紅妝旖旎,妙不可言。那道九曲回廊像浮在水面的漂棉,青黝黝的老竹紮成欄杆,伴著坤甸木的踏板向湖心延伸。竹枝館前有盆栽花草,晚霞之中美則美矣,卻是說不出的寂寥滄桑。

玉爐問:“娘子,你思念過夏家郎君嗎?”

布暖臉上茫然,想破了腦袋也回憶不起夏九郎的樣子了。她一臉無奈:“玉爐,我大約是個涼薄的人,已經不記得他長的什麽模樣了。”

玉爐喟然長嘆:“你向來都對他不上心,就像路人一樣,談什麽涼薄呢!”

布曖眯眼看著窗外:“他英年早逝,我也會難過,但是遺憾多一些,傷心少一些。”

她常有這種奇怪的言論迸出來,她的內心太充盈,很多時候不被理解。就像現在,玉爐不明白難過和傷心之間有什麽區別,她卻把兩者分得清清楚楚。

布暖靠過來倚著她的肩頭:“我這人什麽都能將就,只這情不能。我這輩子,要麽孤燈獨衾地做女道,要麽轟轟烈烈地愛個死去活來,絕不為了豐衣足食退而求其次。”

她是個矛盾綜合體,一時多愁善感,一時不管不顧,即便是壓抑仿徨著,消極裏仍舊有灑脫。掙不開家庭的束縛,她可以把心關起來,連記憶都可以選擇性保留。就像夏家郎君,她不喜歡,就把他從腦子裏剔除出去,幹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乳娘擰了巾帕給她,不舍的替她理了理鬢角垂落的發:“你這樣想也好,免得圈在裏頭出不來。什麽夏景淳、望門寡,都是上輩子的事了,轉個身就撂開。到了長安一切重新開始,雖說不在母親身邊,好歹這裏有親舅舅,也是顧念著你的。”

玉爐看了看曲足墩上的玉漏:“舅爺還沒回來,說起來我真有些害怕呢!他是大都督,帶兵打仗的,一定也殺過人,不知是個什麽樣子。娘子,你還記得他嗎?”

布暖認真回想一下,五歲的孩子能有多深的記憶?十來年過去了,早忘得一幹二凈。

她搖搖頭:“我只見過舅舅一回,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就算記得也不頂用,人的長相會變的。”她覷了眼玉爐,生出逗弄她的心來,故意道,“我只記得他長了一臉大麻子,倒三角眼,說起話來粗聲粗氣的。飯量很大,一頓要吃兩大海,紅燒蹄膀一整只囫圇就能吞下去。”

玉爐說“天啊”,和香儂兩個一起嚇得目瞪口呆。乳娘在邊上只是笑,沈家郎君她見過,知道布暖是故意逗她們。布暖那時候小,或許記不得,她對這位貴胄郎君卻是印象深刻的。

那時布家宗族鬧家務,一家子秀才書生,公要餛飩婆要面,在布老太爺的靈堂上幾乎要打起來。叔嫂妯娌也沒了章程,卷起袖子就準備老拳相向。沈容與那時才拜了大都護府長使,小小年紀已經頗有膽識。老二家媳婦兒張牙舞爪沖布暖的母親撲過來,他抽出佩劍一劍就砍塌了半邊靈棚,黑著臉說:“你們布家人只管鬧,小爺不想管也管不著。只是憑你們怎麽打出腦漿子來,別傷著我沈家人,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