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藍笙

持節中軍急送的尺素第二天就到了,沈容與的回信很簡潔:閱兄修書,弟心甚憂。弟簪纓通顯,使家門無虞,骨肉相保,人生之常道也。今掃庭以待,盼至。

布如蔭把心放回了肚子裏,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悵地把布暖送上了馬車。布夫人那頭辦的事也穩妥了,尋常人家孩子出門,阿娘少不得零碎囑咐,布暖耐著性子聽完,便揮別父母,踏上了人生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旅途。

洛陽距長安不過七八百裏,由陸路出發,走崤函古道入潼關,車馬走走停停,兩天也就到了。

長安是京畿重地,繁華富庶,集合了少女對美好事物的所有向往和想象。這裏有鑲著燕飛的香車,身著華服的美婦,高尚純潔的詩人,以及夢一樣雄偉奢華的大明宮。

如果沒有這次的遭遇,也許她這輩子都出不了東都。布暖並不是個心思重的人,離開洛陽就把所有困頓憂郁拋在了腦後。布府的輦輪在長安的街道上留下淺淺的車轍,她坐在車裏掀起窗上竹簾,努力地嗅一嗅,覺得長安的空氣都是甜的。

探出身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居然有穿著男裝的女子。她驚奇不已,洛陽和長安並稱雙都,相隔也不過兩天路程,洛陽街頭女孩們剛流行梳驚鵠髻,長安女子居然已經學男人穿起了胡服,果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她倚著奶娘說:“那胡服怪好看的,也給我備一套吧!”她指了指路邊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還要他那樣的發冠,簪子上有流蘇的,很好看。”

馬車疾行,和那人錯身而過,布暖未及細看,眼尾卻瞥見一個近乎完美的側臉,心裏沒來由地一跳,再去搜尋,那人已融進茫茫人海,沒了蹤跡。

她笑了笑,有些邂逅像煙花般燦爛,來不及欣賞就幻滅了,只能回味。或者這根本就不算邂逅,充其量是少女對異性朦朧的幻想。長安有適合愛情滋長的土壤,布暖快樂地想,往後要換一種活法,如果哪天她遇見了對的人,不會覺得羞澀,一定毫不猶豫地追上去,告訴他,她愛他。

馬鞭破空甩得啪啪響,馬蹄疾踏,一路朝著城池縱深處飛奔。

“娘子,前面就是春暉坊了。”駕車的布谷說著,放慢了速度。

乳娘替布暖戴上了幕籬,放下了帽裙,囑咐道:“要記住夫人的話,守禮守矩是頭一條。女孩兒安貞才惹人喜歡,見了舅爺要斂衽行禮,到了長安不比在家裏,不能再縱著性子了。”

布暖諾諾稱是,乳娘是阿娘的耳報神,專門派來監督她的監軍。她縱然再歡喜,也不能在乳娘面前喜形於色,要時時刻刻做出一副端莊沉穩的模樣,傷春悲秋也好,苦大仇深也好,總之要顰眉煙視,那才是閨閣女子應該具備的特質。

漸至牌樓下,布谷回身說:“大約是府裏有人來接應了,娘子快瞧瞧,那是不是大都督?”

布暖掀起了簾子,日影錯落的花樹下站了個人,打扮極考究,頭上是雪白的角巾,通身並蒂蓮纏枝襕袍,腰上束白玉革帶,帶環上整齊佩掛著一套象牙鑲祖母綠寶石七事,慢悠悠地來回踱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伴著這滿樹桃花,竟比四月天裏的春光更令人目眩。

布暖呆呆看著他,他也呆呆看著布暖,不說話,就那麽看著她。

布暖長大後沒見過舅舅,也許他就是吧!她隱約記得舅舅長得很好看,並且他還在微笑。

她忙下車欠身納福:“布暖給舅舅見禮了。”

那人笑出聲來,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他說:“不敢不敢,六郎的外甥女真是懂事,給我行禮,我倒有些受寵若驚。”

舅舅行六,小字叫六郎布暖是知道的,這人既然稱呼得這麽親熱,不像是府裏的管家之流。不過白掙了她一聲舅舅,她有點不太痛快,欠了欠身道:“請問閣下是哪位?認識我舅父沈容與嗎?”

“自然是認識的。”那人說著拱手還了一禮,方道,“大都督軍中尚未回來,在下藍笙,是六郎的好友。姑娘有禮了。”

布暖蹙了蹙眉,怎麽打發他來接?府裏沒人了不成!她臉上不是顏色起來,挺直了脊背道:“郎君客氣。舅舅不在,那夫人可還在?”

藍笙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樣,重又仔細審視她,看見皂紗下的人有一張冷漠倔強的臉。

怎樣形容呢……很純凈,比雨後的天空還要透徹三分。素面朝天,連花鈿都沒有貼,修長優雅的脖頸,牙雕樣的鎖骨。皂紗那麽長,把她的人整個籠住,風吹過,隱約露出白色的長裙和淺粉色的短襦。手臂間的金銀絲畫帛飛揚起來,就在那裏昂首站著,亭亭玉立,像佛前的一株蓮。

他笑了笑,這是個有脾氣的姑娘,不似外表那樣柔弱。帶著刺的,憤怒的時候像只小獸,齜牙咧嘴的會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