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九章 及爾同死

屋裏火勢已起,有女人用火燒斷了腳上的麻繩,半裸著身子,踩著自己燒焦的血肉沖出火場,可於安手起劍落,一劍便砍下了她的頭顱。於安拾起地上的兩支火把丟進屋裏,然後充耳不聞屋裏的尖叫一把合上了房門。

五月的天空滿載浮雲,我站在城樓上看著連綿的遠山在巨大的雲影下一刻墨綠、一刻青灰不停地轉換著顏色。在遠山腳下有一道長長的黑影,隔著翠色的平野、奔流的澮水,它似是靜止不動的,可籠在它身旁的一層褚黃色薄霧卻在我眼前越變越濃,越升越高。城樓上的人都明白,那不是薄霧,是大軍行進時,士兵們腳下揚起的塵土。

城墻之上,弓箭手們已然就位。城門之內,聞聲而至的宮城守衛與奴隸軍正集結整隊。

來的會是無恤嗎?站在戰車上遠眺新絳城的人是他,還是智瑤?

我緊按著晉都古老的城墻,心怦怦地跳著,臉滾燙得如同火燒一般。雍城郊外,堆屍成山、焚骨如炬的場景不停地在我眼前閃現。神啊,可不可以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哀鳴不去的魂靈,不要將新絳變成我們所有人的墳墓。

“智氏族旗為赤,趙氏族旗為黑,來的是智瑤,不是趙無恤。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贏,贏的人是智瑤。”於安的聲音在我身後淡淡響起。我握緊雙拳轉過身來,他盯著我的眼睛道:“你把我送你的劍給了四兒?”

“那本就該是她的劍。”

“是嗎?我怎麽就給錯了呢!”於安微眯著眼睛端詳著我的臉,我抿唇不語,他仔仔細細將我的冷漠看了個透徹,便笑著移開了眼。我以為他會選擇沉默,因為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麽都只會讓我們更難堪、尷尬,可他卻望著遠方那道死亡的黑影輕語道:“阿拾,我用劍殺人,卻不會鑄劍,送你的劍是我采銅石自己生爐鑄的第五柄劍,前四柄都斷了。斷了第一柄時,我勸自己放手,可我又生爐鑄了第二柄。第二柄劍斷了的時候,我又告訴自己,我在做一件極蠢的事,我的堅持、我的心,最後只會被你嘲諷、唾棄,得不到任何回應。可我……還是鑄了第三柄、第四柄,我把心放進火爐,插進冰池,一錘一錘把它鍛造成劍放在你手裏。你看不見它身上的字,沒關系,我甚至為此慶幸過,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把它時刻掛在身上。它掛在你身上,我就能偷偷地像少年般暗自歡喜一陣。這世上能讓我歡喜的事情已經很少很少了……”

“於安,走吧,帶上四兒和孩子走得遠遠的。趙鞅已經死了,放過你自己吧!”

“我走不了了,很久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於安微顫著眼睫沖我淒愴一笑,而後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黯然離去的背影有片刻的出神,但隨之而來的不祥之感讓我再無心追憶腦海裏那些模糊的畫面。我抓起衣擺追下城樓,於安已按劍上了軺車。

“你要去哪裏?”我奔到車前想要抓住於安的馬韁,於安長鞭一揮沖我厲聲喝道:“你讓開!”

“我不讓!你別再做傻事了,我不想你死在這裏!”

“時至今日,你還要救我嗎?你還救得了我嗎?你,讓是不讓?”

“不讓!”

“好——你既不讓,那就跟我來吧!”於安冷著臉跳下軺車,扯著我的手臂一把將我拖上了馬車,我踉蹌跌倒,他甩開我的手,駕起軺車飛馳而去。

“亞旅——”趙府門外,守衛模樣的人見於安來了急忙跑上前來。

“讓你們做的事都做好了?”於安扯著我跳下馬車。

“做好了。”

“很好,你去把人都帶過來!”

“唯。”

“你要做什麽?”我問於安。

於安不語只推著我往府裏去。

短短半日,趙府之中已不見奴隸軍的身影,偶爾碰上兩三個佩劍的衛兵皆是於安的手下。“於安,你不該來這裏,趁智瑤的軍隊還未到,你這會兒從北門出城還來得及。你不出城,等盜跖的奴隸軍撤出新絳,智瑤一入城就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你身上。到時候,你別指望國君能救你,姬鑿想要活命一定會辯稱是你挾持強迫了他。禍亂國都、謀逆犯上都是死罪。你已經殺了伯魯,殺了趙鞅,真的已經夠了。你聽我一句,我們走吧!我們帶上四兒和孩子隨盜跖一起出城吧……”我跟在於安身後一刻不停地說著,於安陰沉著一張臉,沒有半句回應。

“你不怕擔上謀逆的罪名,可你有沒有想過董石?你總不能讓他變成第二個你。”我挺身攔在於安面前。這一回,他終於停下了腳步:“董石不會變成我,我不會讓他受我受過的苦。”於安垂手站在趙鞅舊日的居所前,擡頭望著兩扇緊閉的房門。

“你想幹什麽?不——不!他才五歲,你是他的父親!”我撲上去一把抓住於安的手臂,於安眉頭一擰,抓起我的手腕,冷喝道:“夠了!我不想再聽你多說一個字,你現在再多說一個字,我待會兒就多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