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歸(第4/6頁)

門外的月光尚來不及驅散屋內的黑暗,黑暗的深處已沖出了一聲淒厲的、近乎瘋狂的叫聲。

趙稷丟了紗燈沖了進去,刺耳的尖叫卻一聲高過一聲,仿佛永遠不會結束。

沉睡的溪谷被尖厲的叫聲驚醒了,林中有小獸哀鳴,有群鳥撲翼,可我聽不見了,眼淚從眼眶中翻滾而下。我走進草屋,垂著手站在床榻前看著趙稷懷裏那個不斷哀叫掙紮的人影。

“阿兄,阿藜……”我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

床榻上拼死掙紮的人停住了,他轉過一張被巨大的血色蛛網吞噬的臉怔怔地看著我。

我擡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決堤而下的眼淚湍急無聲地流過我的指縫,我透過淚幕看著月光下他疤痕縱橫的臉,看著他糜爛結痂的頭皮上僅余的幾縷幹枯的發絲,我看著他顫抖著朝我伸出的僅余二指的手,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悲號。

“對不起,對不起——阿兄,對不起……”

兩根扭曲的冰冷的手指輕輕地落在我臉上,我大哭著擡頭,阿藜溫柔地看著我道:“阿娘,你怎麽又回來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嘛,不用來看我了。每次來,你都要哭,我沒事的,我等阿爹來,我等妹妹來,妹妹就快來了……”

“我來了,阿兄,我來了呀——”我哭喊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眼前的人。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來了,我終於回來找你了!我抱著懷裏的人,不顧一切地哭喊著。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這二十年走過的長長一路,我跌跌撞撞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只為了能活著來到這裏,替阿娘再抱一抱這個曾被我們遺棄的、我們最親最愛的人。

已無人形的阿藜一動不動地被我抱在懷裏,溫順而安靜,我忍了淚久久地抱著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溫柔地抱著我。我想要給予懷裏的人我所有的溫暖,可就當我以為他已在我肩頭熟睡時,阿藜卻突然直起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經死了?”

“阿兄……”

阿藜緊閉著雙唇看著我,有一滴淚從他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淚,當那滴眼淚滑過他眼下兩條交錯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時,他突然張開雙臂將我死死地抱在懷裏。他低聲嗚咽著,壓抑的哭聲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喚他的名字,他猛地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長發:“阿娘,阿娘啊——”

阿藜痛苦地哀鳴著,聲音一聲比一聲輕,卻一聲比一聲絕望。我緊緊地回抱著他,我不知道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裏,他是如何用這殘破的身體扛住了智瑤一次又一次殘忍的傷害,我只知道,這二十年來他從沒有絕望的心,在這一刻,絕望了。

趙稷跪在我身旁,哭著抱住了阿藜的腦袋、我的肩。

阿藜在他父親的懷裏大力地呼吸,繼而發出了一聲搖山震嶽的哭聲。他的眼淚從壓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傾倒,打濕了我的發,也打濕了風中阿娘的低吟。

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著他僅存的兩根彎曲的手指,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草屋頂上垂落的一束幹草。

從天黑到天明,我心裏想的只有智瑤,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我要讓他為自己做的一切後悔,我要讓他殘忍肮臟的家族從晉國消失,我要讓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黃泉地底哀戚痛哭、無能為力!

智瑤——智瑤——

復仇的火焰在我的身體裏熊熊燃燒,當我憤怒到不能自已時,掌心裏傳來了微弱的觸動。

我慌忙轉頭,身旁的人依舊熟睡。

我的阿兄有著一張形如鬼怪的臉,卻有著世間最溫柔的睡顏。也許,我現在不該只想著復仇,我該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讓阿兄好起來,如何才能帶他離開這裏,離開趙稷,離開所有的危險。

我正想著,柴門輕啟,趙稷拎著一個竹籃出現在門外:“他還沒有醒?”

“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我松開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趙稷將竹籃放在窗邊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當作響的白玉組佩輕輕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頭看著熟睡的阿藜,輕聲問:“他昨夜睡得還好嗎?”

“夜裏哭喊過幾聲,但還算安穩。”

“那你呢?”

“我也還好。”

“你的性子隨我,怕是恨了一夜,氣了一夜,沒閉過眼吧?”趙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語,他復又轉頭看著阿藜道,“恨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敗才可恥。當年,我已經失敗了一次;如今,不想再失敗第二次。二十年前,我已經失去過你們一次;如今,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阿藜會好起來的,傷過他的人一個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