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三章 風雲再起(第3/6頁)

待我回到館驛時,驛站外的高腳火盆裏已經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魚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將他的臉照得通紅。

“你家主人呢?”我問。

“出去找姑娘了。”

“玉冠追回來了?”

“追回來了。”

“唉,你也是該罰!跟在你家主人身邊這麽久,一招誘兵之計就把你騙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對你我不利,別說我回不來,你這條命也要斷送在商丘城的巷弄裏了。”

“阿魚求姑娘懲處。”阿魚眉頭一皺,俯身在腳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斷臂的空袖上。於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魚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墜,任我怎麽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虛脫,急火一上來,腦袋便痛得厲害:“你快給我起來!你當年不聽我的話殺了魚婦,自斷了一臂,如今還要毀掉雙腿變成廢人不成?趕緊起來,去把你家主人找回來,就說我迷了路自己找回來了。”

“姑娘……”阿魚擡頭看著我,我趁機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快去吧!”

“唯!”阿魚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我看著他一只空袖在夜風中飛卷,心中不由得唏噓:“愚人啊,愚人,若你當年不殺她,她怕是已經為你生兒育女了啊!”

阿魚走後,我低頭從懷中取出阿素和趙稷交給我的兩卷竹簡。阿素曾說,陳恒身邊有一晉人謀士,所有陰謀布局皆出自此人之手。如今看來,這人便是邯鄲君趙稷。我在臨淄城時,幾乎每一腳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裏,一路奔波逃命,最後非但沒有保住齊侯呂壬的命,反倒害無恤失了一個張孟談。

如今,趙稷親手把信交給我,就如同一條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裏,還笑著說:“沒事,我請你摸一摸。”

蒯聵也許背叛了趙鞅,也許沒有,但這毒蛇送來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給任何人。於是,我一揚手,便將兩卷竹簡丟進了身旁熊熊燃燒的火盆。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個人真正關心著世間每個人的苦與樂,生與死。後來那場毫無預兆的瓢潑大雨是怎麽起的,我一點兒也沒看見,只記得自己踏上館驛台階的那一刻,身後就傳來了噼裏啪啦的落雨聲。雨聲在夜色裏極響亮,像是爆豆似的從天空中直砸下來。我飛沖出去,去尋門口火盆裏的竹簡。可當我將兩卷濕淋淋的竹簡抱在懷裏時,無恤和阿魚就這樣出現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你在幹什麽?”無恤飛身而至,拖著全身濕透的我沖進了館驛。

我抱著兩卷竹簡,望著頭頂暴雨如傾的天幕,驚愣了。

之後發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無恤命人將蒯聵的信送到了新絳,趙鞅知道蒯聵有意叛晉投齊後,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衛國,叫蒯聵送自己的大子入晉為質,以表明自己對晉國的謝意和忠誠。可蒯聵再三拖延,最後拒絕了他。

十年心血,一朝之間化為泡影,趙鞅不能接受這樣的背叛。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歲的趙鞅不顧眾人勸阻再次站上戰車,披甲出征。六月,晉軍圍衛,齊國派大軍來援。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就跟在趙鞅身邊。帝丘城外的戰場上,我見到了喬裝改扮後的邯鄲君趙稷,也見到了齊卿國觀。在見到國觀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趙稷為什麽要將那兩封密信交給我。

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陳恒是想故技重施,讓趙鞅和國觀在衛國鬥個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我將自己的擔憂告訴了趙鞅。

幸而,趙鞅不是吳王夫差,他雖痛恨蒯聵的背叛,卻也深知自己不能與齊軍正面交戰,所以選擇了退兵。

十月,等齊國朝中政見不一之時,趙鞅再次帥軍伐衛。

這一次,他攻下了衛都。蒯聵連夜逃出了公宮,逃往齊國。同月,趙鞅在帝丘另立衛公孫斑師為君。

十月中,當我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自己終於可以回到新絳與無恤團聚時,卻不料又發生了變故。趙鞅在回晉途中,過度勞累以致舊疾復發,摔下了戰車。逃到半路的蒯聵聞訊又在親信的護送下重新回到了衛國,趕走了新君斑師,復位為君。

一場空,又是一場空。

坐在趙鞅的病榻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那兩卷竹簡中包藏的禍心——奪衛,誅鞅,亂晉。

衛國莽莽荒原上,下起了大雪。這裏的雪,冰冷、陰濕,沒有輕盈飛舞的雪花,只有數不清的冰碴兒混著雨水從天而降。刺骨的寒風在營帳外肆虐,帳中的一切都在動搖,世界似乎隨時都會垮塌。

大軍在外,日耗千金,而衛國一戰來來回回已經拖了晉軍將近半年。趙鞅不打算回晉,此時回晉,就意味著齊國朝局一旦穩定,衛國必將落入齊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