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番外(第2/6頁)

陳逆握著劍柄,沒有說話。

陳盤長出了一口氣,憤憤道:“都是那該死的趙氏,多好的一個早上,心情全叫他們趙家人毀了。等那趙無恤一到臨淄城,我立馬就找人結果了他!明知道我相父如今與右相鬥得正厲害,偏挑這個時候來,非奸即盜。”

趙無恤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正端著一盞熱水站在薄紗小窗後,他墨色的眼隱在氤氳的水汽裏,默默地注視著一黑一朱的兩個背影在雍門街上漸行漸遠。

“那個就是左相之子——陳世子盤?”他問。

“正是。”張孟談應道。

鹿鳴樓,齊都臨淄最熱鬧的酒樓。這裏盛菜的盤比別家的大,盛酒的杯比別家的深,裏裏外外傳菜的仆役們張口就能來一段風起雲湧的“想當年”。南來北往的商客、浪跡天涯的遊俠——但凡心裏還有一絲豪情的男人,聚在這裏吃一餐飯,喝一頓酒,準能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來。

陳盤是這鹿鳴樓的主人,可他的義兄陳逆才是鹿鳴樓裏的大紅人。一堂子男人見“義君子”陳逆來了,紛紛起身施禮。陳逆謙遜還禮,然後低著頭跟著陳盤往樓上走。

“你怎麽跟上來了?”陳盤回頭,他這義兄素來不喜看他耍那一套爾虞我詐的好功夫,因而從不陪他見一些特殊的人,今日倒新奇了。

“素說此人極危險,叫我千萬護著你。”陳逆擡頭看了一眼掛著紅紗燈的房間,他知道若那屋子裏坐著的人拔出劍來,就算是他,也未必能護著陳盤全身而退。

陳盤心若明鏡,卻還是一貫沒心沒肺的模樣,他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胭脂香,笑著道:“今日見的這人早先刺殺過我相父,他的手段我也見識過。不過,他毒在手,我毒在心,是誰要防著誰,還不一定呢。對了,咱們剛剛進門的時候,有個穿黃衫的女娃紅著臉瞅了你半天,你可瞧見了?”

“沒有。”

“唉,陳爺,你這般避諱女人可不是什麽好事情。女人是極可愛的東西,淺嘗細品都有不同風味。待我今日回府另挑幾個知情識趣的給你,你早點兒開葷是正經,否則將來萬一動了情,一顆心抓在一個女人手裏,是要吃大苦頭的。”寥寥幾級台階硬是叫陳盤磨蹭了許久,磨得陳逆原本就繃緊的心弦越發緊了。“你走快一些。”他催促著。

“沒事,叫他多等一會兒也好,橫豎是他有事要求我陳氏。陳爺,我前段時間去晉國還收了名揚天下的蘭姬為妾,那可是個厲害女人,今晚我叫她去你房裏,可好?”

“陳盤——要不要我先給你灌兩碗解酒湯你再上去?!”陳逆心弦崩斷,終於大吼出聲。

狐狸樣的陳盤,眼珠兒含笑,討好道:“好了好了,當我沒說。你知道的,我見生人就緊張,開開玩笑,松松神嘛。”

“滿嘴鬼話!”陳逆冷下臉拎起瘦弱的陳盤,幾個箭步,足尖一點,已落在紅紗燈下。

門後,一方屏風,一扇暗門,那暗室裏坐著的人擡起頭來,一張臉無悲無喜,垂在案下青衫上的蒼白五指卻遽然緊握成拳。

今日,此時,他人生僅余的最後一點兒自尊,終也要離他而去了。空了,空出一副軀殼,才可盛下他要的一切。

“哈哈哈,於安兄,久等了。”暗門輕啟,有人彎腰而入,一雙眼流轉如狐。

(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戰局裏的他們都以為自己會是那只贏到最後的黃雀,可他們卻像是忘了,他們中總有一個是那只在黑暗裏蟄伏了一輩子卻注定只能鳴唱三月的夏蟬。

於安見過陳盤,那是周王三十二年,巽卦得令刺殺齊相陳恒,他與四個巽卦兄弟一夜殺了陳府二十四人。他手裏的這柄長劍只差兩寸便能刺入陳恒的心臟。可就在那時,陳盤一支毒箭毀了他所有的計劃。他失手被擒,神志迷離,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人叫他說出背後指使之人。“趙鞅”二字,他已含在嘴裏,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直到那個渾身籠著一層江離香的男人出現,直到那個男人蘸著他的血寫出他的真名,告訴他那個他早就知道卻始終不願承認的故事。

“你走吧,回晉國去,每夜入睡前都記得想想我今日對你說的話。”

那個男人的話是世間最毒的咒、最靈的藥,它刻在他心上,支撐著他一路從臨淄回到天樞。那一夜,他高燒不退,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可上天又讓他在生死之間遇見了那個少女,那個與他在雍城長街上狂奔逃命的少女,那個倚在晨曦雪光裏為他靜繡木槿花的少女。只可惜,少女治好了他的傷,卻終究解不了他心裏的毒。所以,他又坐在了這裏,坐在這不見一絲天光的地方,預備著交出最後一點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