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七章 禮樂之歿(第2/4頁)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趴在端木賜背上,無聲地注視著他身邊一張張年輕而激動的臉龐。他看著他們,他的眼瞼突然開始不住地顫抖,他扶在端木賜肩膀上的雙手越握越緊。當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時,我分明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看到了無聲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們先回家吧。”端木賜微微側頭,聲音哽咽而沙啞。

孔丘依舊沉默,他擡起頭癡癡地望向宮城高聳的城墻。

“夫子,回去吧……”冉雍緊緊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許還沒聽懂夫子的話,明天我和子貢再來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會同意出兵的。”

孔丘緩緩地轉過頭,他看著冉雍,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示意端木賜將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後便一個人顫巍巍地穿過人群朝宮城的左邊走去。他的左腿幾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邁得極小,大家不敢去阻攔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跟在他身後。

孔丘走到了宮墻外的一角後,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兩手高擡朝著大城的東南方緩緩地跪了下去。

他這是做什麽?他在朝誰行禮?

我心中驚疑,努力往前擠了兩步,順著孔丘跪拜的方向遙遙望去,魯國的宗廟——那供奉著魯國歷代君主亡靈的巍峨廟堂就這樣映入了我的眼簾。

孔丘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對著魯國公室的廟堂行了叩拜大禮,看著他伏在地上長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麽。他此刻內心的痛苦,也許不是因為魯公拒絕了他,而是因為他終於認識到他再也無力維護君主、再也無法歸政於君了吧!

魯公因為忌憚季孫氏的權威,已經放棄了君主的尊嚴,而孔丘作為“禮”的支持者,對此卻無能為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聲勸道,“讓弟子扶夫子起來吧!天熱,地火傷身啊!”

“雍啊,我們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動,冉雍連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端木賜也幾步走到了孔丘另一邊。可就在孔丘預備起身之時,他的身子卻猛地往下一墜。

“夫子——”

孔丘暈厥了過去,宮門前一片混亂……

混亂中,孔丘被人擡上了軺車,端木賜帶著我報給他的藥名朝西城飛奔而去,冉雍指揮著眾儒生為軺車讓出了一條道路。我坐在軺車上照看著孔丘,蔔商一拎韁繩,大喝一聲,驅車朝孔府方向疾馳而去。

在我們最終到達孔府時,孔丘左邊的小腿已經腫得比右邊的足足粗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發起了高燒。

蔔商急得在廂房裏不住地來回踱步:“端木師兄和冉師兄都還沒回來,府裏也只剩下幾包治頭痛的草藥。子黯,這可怎麽辦?夫子怎麽突然就燒上了呢?”

“師兄,你先別急。”我伸手探了探孔丘的額頭,手底下炙熱的溫度讓我不由得皺起了雙眉,“師兄,我現在出去替夫子采點兒降燒的草藥,你去打桶井水,用濕布替夫子擦擦身子。”

“這個時候擦身子?”蔔商停下腳步,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嗯,夫子年歲大了,這個時候發高熱對他來說很危險,我們必須趕緊想辦法幫他把熱度降下來。”床榻上的孔丘已經蜷縮起了手腳,整個人不住地發顫,我見狀急忙掀開了他身上的薄被。

“子黯,夫子已經冷得發抖,你這是要做什麽?”蔔商見我還要扯開孔丘的衣領,連忙抓住了我的手。

“師兄,夫子這是因為發熱而抽搐,不是因為冷。我是醫師,你要聽我的。”我抽出被蔔商緊握的手,迅速地取下孔丘頭上的玄冠,而後又從房間的箱子裏找了一件輕薄的麻布單衣交給了蔔商,“師兄,夫子身上的禮服太厚重,你待會兒替夫子擦完身子後就幫他換上這件衣服吧!”

“你真的是醫師?”蔔商接過單衣,狐疑地看著我。

“我既是巫士,也是醫師。我懂的詩,也許比你少,但我懂的藥一定不輸給曲阜城裏任何一個醫師。”我看著蔔商誠懇道。

蔔商凝視著我的眼睛,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好,我信你。只是這曲阜城裏無山無林,你要到哪裏采藥?”

“來的路上我瞧見道旁有幾畝良田,這個季節田埂上會長一種退熱的草藥,我先采幾株回來應應急,等端木師兄回來了讓他再去買退燒的草藥。”

“好,後院有竹筥,我去給你拿。”蔔商拔腿就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用了,師兄趕緊打水替夫子擦身子散熱吧!我很快就回來。”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孔夫子,轉身飛奔了出去。這個年紀的老人就如同秋日瓦片上的白霜,太陽一曬,說沒便沒了。我雖不能像端木賜說的那樣一直留在他身邊幫他編著《春秋》,但我總要想法子保住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