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七章 禮樂之歿

孔丘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對著魯國公室的廟堂行了叩拜大禮,看著他伏在地上長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魯國的宮城比起新絳城和臨淄城的兩座公宮,規模小了許多。但與其他兩城不同,魯國宮城的殿基建在高於地面的巖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墻和城門兩側的石闕顯得格外高大威嚴。

孔丘在宮門前下了車,端木賜和冉雍一左一右隨他一起進了宮門。其他包括我在內的四十幾個儒生便在宮門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來。

夏末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臨近正午時分,幹燥的地面上蒸騰起了一層不斷晃動的熱氣。儒生們個個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兩個男子,因為身量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經被汗水浸透,濕答答地粘在後背上。

孔丘入宮已有一個多時辰,宮門處依舊沒有他的身影。眾人在酷熱的折磨下漸漸變得有些焦躁,人群中有人開始交頭接耳。

“師兄,你說夫子為什麽還不出來啊?”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湊到一個頭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邊小聲問道。

“不知道啊,君上該不會又像上次那樣躲起來不見夫子吧?”

“唉,我可聽說齊國陳氏這兩天又送了一批女樂入宮,君上他不會……”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談話。

“你從哪兒聽來的?陳氏派人來我們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連忙把身子挨了過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說:“不只宮裏有,我父親說,正卿家裏陳氏也派人送了大禮,而且送禮的還是陳恒的親信。”

“送禮有什麽用?遭難的齊夫人可是正卿的嫡女,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請求,還怕正卿不同意嗎?”

儒生之中小聲議論的人越來越多,我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好一個辦事周全的陳恒啊!

宮變之後,他就派人馬不停蹄地向齊國各地下達征兵令。如今組好了軍隊,他又派人送禮到魯國賄賂魯公和季孫氏。像他這樣軟硬兼施,雙管齊下,魯公和季孫氏恐怕都不會再為了道義向齊國開戰了。

如果魯公不舉“義”旗,如果魯國還站在齊國一邊,那我和無恤之前關於晉魯結盟的設想就又成了一場可笑的白日夢。為什麽?為什麽陳恒總有辦法打亂我們每一步的計劃?

我們和陳恒在齊國的爭鬥已經輸得徹徹底底。明年秋天,在衛國的原野上勢必還有一場更艱難的戰爭在等著我們。到那時,我們還要犧牲掉多少人?到那時,我們真的能從陳恒手裏贏到衛國嗎?贏到衛國之後呢?齊晉之間的爭霸會就此停歇嗎?

不,這將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戰爭。

齊侯的死也許只是一個開頭,之後的血戰,我們誰都躲不開、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難耐,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感卻生生扼住了我的喉嚨。

就在這時,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來,他指著宮門沖我們大聲喊道:“快看!夫子他們出來了!”

我精神一振,連忙舉頭望去,只見兩扇高聳的宮門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端木賜正艱難地背著孔丘朝我們走來。

這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老人最終也倒下了嗎?剛剛入宮時,他的腿上明明有傷,腳步卻異常地沉著堅定;現在,他見了魯公,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卻這樣倒下了。看來,魯國是不可能出兵齊國了,晉魯結盟之事也徹底無望了。

我閉目長嘆一聲,隨幾個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宮門前,蔔商第一個沖了上去。他扶著孔丘的背焦急地詢問著端木賜:“師兄,夫子怎麽了?你們見到君上了嗎,君上他怎麽說?”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腳傷加重,又中了暑氣,剛剛出來的時候在台階上險些又跌了一跤。”端木賜蹲下身子把背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孔丘往上聳了聳。

“那齊國的事,君上怎麽說?”蔔商小心翼翼地在端木賜身後托著孔丘。

“君上說魯是小國,齊是大國,魯國不能對齊作戰,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還有誰能管?莫非——君上讓夫子自己去找正卿?”蔔商驚愕道。

端木賜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一路背著孔丘走到了軺車旁。

這時,在宮門外等待了許久的儒生們全都擁了上來。

“夫子,你怎麽樣了?”

“師兄,君上怎麽說?”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陳氏的女樂嗎?”

“夫子……”

儒生們你一言、我一語,所有人都激動異常。

我原以為孔丘已經昏睡了過去,但當儒生們高喚“夫子”時,他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