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五章 無恤問道(第2/3頁)

“哦。蔔商15亦是衛人,他與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對詩也頗有些見解。走吧,我們也到學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起身欲上前攙扶,誰料無恤一個箭步躥到孔丘面前,擡手行了一禮:“孔夫子,鄙人心中有疑,還望夫子解惑。”

屋內眾人皆是一驚。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重新端坐,對無恤回了一禮。

無恤這是怎麽了?昨天晚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沒興趣向孔丘求學,這會兒怎麽又是一副少有的認真之態?

無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雙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視著孔丘:“夫子曾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16?”

“然也。”孔夫子點頭應道。

“晉人鑄刑鼎,叫眾民知法。夫子曾言,晉其將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

無恤這話一出口,我仿佛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豎子何人?敢對夫子如此不恭?!”坐在無恤左下首的一個衛人怒目圓瞪,雙手撐席猛地擡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裏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眾,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為什麽要這麽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說,民眾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裏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眾不知、不察、不亂。

唉,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無恤居然就拐著彎地罵孔丘虛偽。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著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眾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為,若想與民智,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屆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為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才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然也。”孔丘撚須點頭。

“那夫子為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於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才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範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著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才是亡國之道。”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為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然也。”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正卿子產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後,正卿遊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豈非猛政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雖也鑄刑書,但他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只會動搖國之基礎。”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賜,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復雜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話仿佛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經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