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五章 無恤問道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無恤這話一出口,我仿佛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在孔府大門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軀高大卻有些駝背的白發老人。他穿了一件細葛布制的素色廣袖儒服,稀疏的白發用一根紫紅色的木簪子固定在頭頂。也許是年老落了發的緣故,他的額頭看上去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兩片嘴唇因為落了牙齒有些內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只是個尋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忽視他的眼睛——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敏銳而細致的眼睛。他的目光沒有逼人的氣魄,淡淡的,卻好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我突然膽怯了,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質疑和不誠。我忽然想起了端木賜說的話,“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進眼前的這扇大門,如果我能與孔丘對坐論道,那麽我能尋見另一扇“門”嗎?那扇通往孔丘不為世人所知的偉大精神世界的大門?

孔門尊師重教,拜師之禮亦繁復非常。

最初,由端木賜代孔丘詢問眾人的來意,眾人各自表明求學之意。然後,孔丘自稱寡德少才無以為師,於是眾人再表決心。孔丘聽畢,邀請眾人入院。眾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並奉上了求學之禮。孔丘回拜,收下束脩,拜師之禮方告完成。

整個過程前後足足花了半個時辰,而其間,無恤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禮節結束後,他與孔丘見禮,並自報了“高息”的假名。

作為趙鞅的兒子,無恤對孔丘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又或者說,他對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種因立場不同而產生的敵意。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沒有察覺到無恤的敵意,在與無恤見過禮後,孔丘淡淡一笑就轉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借著手上的拐杖邁上了主屋的台階,我見他邁步時左腳有些僵直,便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晉人,居於新絳。”

“哦。吾一生未曾到晉,你且說說,晉與魯有何別?”孔丘這麽一問,站在台階左右兩側的四個衛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端木賜在來的路上提醒過我,他說入學後,孔丘會對每位弟子進行一次問學考察,以借此了解每個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居上者,夫子才會教授他們高深的學問;中下者,夫子會另外教授適合其水平的東西。

每個入學的人自然都想學習高深的學問,我也不例外。孔丘現在問我晉魯兩國之間的差別,是已經開始考察我了嗎?

我在心裏認真思忖了一番,才頷首恭聲回道:“稟夫子,晉人知刑,魯人識禮,然晉國多觸刑者,魯國多逾禮者。兩國俱亂,無別。”

孔丘捋著胸前長須,看著我又問:“那刑與禮何者為重?”

“並重。”這個問題我早前就思考過無數次,因而回答得極快。孔丘聽完,笑而不語,我於是接著又道:“識禮叫人知恥,明刑使人生畏,治國治民兩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吾以為,禮,重於刑。”孔丘說完邁步走進主屋,在面朝大門的一塊蒲席上坐了下來。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無罪,卻易失廉恥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則可使他們擁有羞恥之心,而不觸刑。孔丘這話聽起來倒頗有些道理,難道這就是當年他反對趙鞅鑄刑鼎的原因嗎?

我在心裏琢磨著孔丘的話,而此時他已經將臉轉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彌止,你說說,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彌止的衛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嚕”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須……須敏學,寡欲……君子……”男子的聲音打著戰,另外三名男子也都是戰戰兢兢的模樣。

論仁,論德,論詩,在香煙裊裊的居室裏,孔丘與眾人一一問答。

在此期間,雖然孔丘的臉上總帶著慈祥和藹的微笑,但與他幾番對答之後,包括我在內的五名新弟子額頭、發際都滲出了薄汗。不厲而威,說的便是孔丘這樣的人吧!

“賜,今日學堂何人坐講啊?”孔丘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淡淡地掃過。

“正午之前是子夏講詩,正午之後由仲弓與弟子論政。”跪坐在墻邊的端木賜擡手恭聲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