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五章 少時舊夢(第3/4頁)

“小兒,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雙臂一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對不起,讓你聽到了那些話……那不是真的,你從來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顆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決定讓你嫁給公子利,你走了以後這裏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騙我,不要再用好聽的謊言騙我!”我嘶喊著,拳打腳踢,瘋了一般掙出他的懷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濕一片。

“你說你要給我一個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殼,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誰?”我癱坐在地上,把許久以來壓抑在心裏的痛苦一口氣全都傾倒了出來。

伍封緊緊地抱著我,緊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頭:“如果恨我能讓你覺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遠不要原諒我。”

“告訴我為什麽,告訴我你的原因。”我抽泣著擡起頭來。

他伸手擦幹我的眼淚,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輕聲道:“你現在可還願意聽我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歡在屋頂上聽故事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會變成一個大火爐。晚上如果悶在房裏,不到半刻鐘就會膩一身的汗。於是,伍封就常常帶著我到屋頂乘涼,講天下間正在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對於有心者來說,是秦國收集的各國情報;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卻只是單純的故事。

伍封講過很多人的故事——魯國的孔丘、齊國的陳恒、衛國的南子、吳國的孫武,他甚至同我講過趙無恤的父輩、祖輩,但唯獨沒有講過他自己。

夜的寂靜籠罩著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雲層後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線。深秋的夜晚透著寒意,屋頂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卻恰好緩解了我此刻的燥熱。

我像個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著醫者口中的判決,手心不斷地有細汗滲出,一顆心恐懼不已,但又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是楚國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親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幫我攏了攏衣襟,淡淡說道。

我知道他與伍子胥之間的關系不簡單,但從來沒想到他會是伍尚的兒子、伍子胥的親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輔佐楚王治國行政,世受倚重。但楚平王在位時卻受佞臣費無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們還以祖父之命為要挾,想要設計將我父親和叔父騙回都城一同剿殺,以絕後患。”伍封的眼睛裏有兩簇暗火,即便他極力隱藏自己的仇恨,但回憶起當年突如其來的災禍,仍舊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

“你父親為什麽沒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會放過你爺爺的。”

“父親自然知道這是楚王的奸計,但他是伍氏的嫡長子,他不忍心讓年邁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慘遭滅門後一個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斬斷一切牽絆,只靠著滿腔仇恨活下來。他的心太軟,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當生和死擺在面前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選擇生。

伍尚回到楚都後很快就和父親伍奢一起被楚王殺害了。二人死後,楚平王還下令滅了伍氏滿門,不管是白發老嫗,還是繈褓裏的嬰兒,通通沒有幸免。這也就是為什麽伍子胥當年帶著吳軍攻入楚國時,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挖出楚平王的屍骨鞭屍三百,因為他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需要一次發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經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當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親死前把我交給了叔父,叔父投奔吳王闔閭之前把我寄養在了齊國,後來我才輾轉到了秦國。”

“那叔媯?”我遲疑了許久才說出了這個名字。

“父親在世時讓我與陳侯的庶長女定了親,後來伍氏遭難時我只有兩歲,本以為這樁婚事就此作廢了,沒想到十六年後孟媯知道我沒有死,就帶著妹妹叔媯到齊國來找我,履行了她父親當年對伍氏許下的承諾。我當時雖然人在齊國,卻要時時刻刻逃避楚國刺客的追殺,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媯十九歲時因為難產死在了從齊國到秦國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孟媯懷的是一對雙生子,男孩活下來了,女孩沒過幾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嬰沒有死,便和你一般大。當時,我將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裏埋伏了弓箭手。當胸一支火箭,我沒有死,她卻再也哭不出來了。她的身子著了火,林子裏的刺客又沖出來砍殺,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來時,她已經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阿拾,她是我的女兒,可我甚至沒有記清她的樣貌……”伍封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還系在那裏,身上插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