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五章 少時舊夢(第2/4頁)

“他爹那日回來說你淹死了,我一直都不信。”柏婦攥著我的手,眼眶泛紅,哽咽道,“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沒那麽容易死……”

“是啊,我的命硬得很,跌跤,爬樹,摸魚,打架,水裏都掉了好幾回了,怎麽會淹死?”我忍住心裏的感傷,嬉笑道。

“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柏婦抹了一把眼淚,剛想開口說些什麽,背後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讓貴女見笑了。”柏婦用手托著孩子的屁股顛了顛,柔聲道:“別哭了,阿娘回家給你做黍羹……”

“你快回去吧,別把孩子餓壞了!”我輕輕撫了撫她背後的孩子,“我得空再去看你。”

“今年春耕後,我就回府裏幫忙了,以後日日都能見到了。”柏婦喜滋滋地給我行了一禮,然後唱著小調,哄著背上的孩子漸行漸遠。

十年前我剛到將軍府時,因為想念阿娘睡不著覺,她就是這樣背著我,唱著含糊不清的秦地小調,繞著院子不停地轉圈哄我睡覺。轉眼間,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我也不再是蹲在井邊看她洗衣的小阿拾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在我們尚未察覺的時候,它已經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們每一個人。

我最終還是敲開了將軍府的大門,是家宰秦牯替我開的門。四兒之前在百裏府時只同我說他在家鄉生了一場重病,卻沒告訴我他蒼老衰弱成了這個樣子。

秦牯的臉色蠟黃,面頰上長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點,以前花白的頭發已經變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經佝僂了。

“家宰,你身子都還好嗎?現在可有吃什麽藥?”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後院,擔憂地問道。

“我沒事,貴女不要掛懷。人老了就是這樣,病不起了。”秦牯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將軍在書房等了一天了,貴女快點兒去吧!”

“嗯。”我跟著秦牯一起加快了腳步,“四兒的大哥可回來了?”我想起四兒之前說家宰的長孫被人拉去當了兵,孫媳也跟人跑了。現在秦國的戰事已經了了,想來應該已經回家。

“回來了,可前幾天在城樓上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兩聲,聲音沙啞黯然,“還好屍首是全的,讓人運回老家安葬了。這也算是回家了,起碼以後不用擔心他出征到他國,身子也回不來。”

寧做故鄉鬼,莫做異鄉客。家宰悲痛的聲音裏,夾帶了一絲欣慰,而這絲欣慰卻讓我更加難過。在這樣的亂世,白發蒼蒼的老人只求兒孫能留一具全屍,歸葬故裏。兒孫滿堂、生活安泰,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將軍就在裏面,貴女快進去吧!”家宰行了一禮後便退下了。我在門口脫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四角的樹形鳳鳥頂燈座已經點上了燭火,伍封和以前一樣捧了一卷書簡斜靠在案幾上,見我進來了,他擡首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回來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剛剛送蔡夫子出門,現在要進來陪他讀卷,扯他說話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來,頷首低聲道:“後日,我就要和趙家的人回晉國了。”

“這麽急,我以為你會想回來多住幾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只得胡亂地把案幾上攤開來的書簡卷了卷堆在一邊。

房間裏一時變得很安靜,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面對面坐著。

書房靠南的窗子開著一條小縫,夜風從外面嗖嗖地鉆進來,吹熄了案幾上的一點燭火。我起身默默地關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點亮了那盞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形燈。“你當初——為什麽要騙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著木枝頂上那一道裊裊升起的青煙輕聲問道。

“因為我沒辦法看著你的臉告訴你我的決定。”伍封低垂著眼瞼,睫毛在他的眼窩下投出兩片半圓形的陰影,顯得他此刻的臉更加蕭索。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變,就許我永遠留在你身邊。如今我心意未變,你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這些問題在我心裏藏了很久,你先聽我說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裏,“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攏權貴,左右朝政?你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為的可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別人,為你所用?”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他望著我,臉上是一種幾近絕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騙我,你和叔媯見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樹上。”我一想起當日在樹上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頓時升起一團火來。這火燒紅了我的臉,也燒紅了我的眼眶,“從始至終我都是你手心裏的一顆棋子,一顆養了十年卻在最後關頭出了錯的棋子。我不僅讓你前功盡棄,還逼得你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公子府,把親生兒子留在邊關受苦。我……”我說到最後已哽咽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