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六章 才驚四座(第4/5頁)

我向史墨行了一禮便離開了,走出去很遠,轉頭還能望見那位白發青衣的老人孤獨地站在澮水河邊。

夫子,也許他明日還是那個通天徹地的晉國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個早夭的孩子和那個叫作阿鸞的女子。

人,總以為一生的時間很長,長到可以讓自己有犯錯的機會,錯過一次坦白,錯過一次相愛,錯過一個人;可等一切都過去了,才會突然發現人生居然那麽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那個人,說曾經想說的那句話,做曾經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過去,把曾經錯過的都找回來,但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接下來的幾日,伯魯和無恤都沒有再來,我去竹林采藥也沒有再遇見史墨。

初夏的夜,清涼裏帶著一絲柔和的溫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鋪上。

白色細紗新蒙的窗欞上,高高低低的樹影和著澮水細膩溫婉的波濤聲在我眼前輕搖慢晃。明日,就是拜師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經空落落的左臂,突然覺得釋懷。不管這次來晉國是對是錯,起碼我完成了夫子的遺願。

這一夜,我夢見了青翠的竹林,夢見了年輕時的夫子。半夢半醒間,仿佛聽到澮水岸邊傳來嗒嗒的馬蹄聲。那規律跳動的聲音裹著迷蒙的夜色由遠及近,一路輕奔到了我的院門外。我嘟囔著翻了一個身。

馬蹄聲在門口停了下來,有人翻墻跳了進來。

吱呀一聲,院門應聲而開。

我猛地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

是誰來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從門縫裏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從他的黑駿馬上拎了兩株一白一紫的木槿花走進了院子。他朝屋裏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脫下長袍掛在右手邊的樹丫上。灌木叢中有蟲輕鳴,樹梢上原本停著的一只宿鳥被他驚醒,吱吱地叫了兩聲就撲展著翅膀飛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門旁的墻角下刨起土來,月光在他眉梢的紅雲上投下了一片迷離的光暈。

他這大半夜的不睡覺,來我這院子裏做什麽?種花嗎?

無恤將兩株木槿種下後,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土,然後重新披上外袍,把門從裏面鎖上,翻身跳上了土墻。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門打開。

無恤身形一頓,站在院墻上失笑出聲:“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墻角下的兩株木槿花,對他笑道:“忙了這麽久,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這花是我從安邑回新絳的路上看到的,白、紫兩色頗為少見,想著你會喜歡就順手挖了來。路上跑了五日還沒回過府,若有酒喝,我就討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拜師。”他說完轉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這兒有新酒,給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來晉國幾日,已經釀好新酒了?”無恤笑著從墻上一躍而下。

我藏好匕首,轉身從屋裏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來:“這不是我釀的酒,是我拿野漿果和你們府裏的清酒新調的,你若想喝,勉強也能入口。”

“喝了你這碗,你可還欠我一壺桃花釀。”無恤笑著走到我面前。

我將酒碗遞給他,他卻不接,只攤著一雙滿是泥土的手,勾唇看著我笑。

我撲哧一笑,踮起腳來把酒碗湊到他唇邊:“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飲。”

無恤低下頭就著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後掀起兩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啞聲道:“你可知,我從不喝甜酒?”

“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我睨了他一眼,縮了手。可眼前的人卻比我更快,長指一勾已搶過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飲而盡,而後笑著把空碗塞到我懷裏。

既不飲甜酒,怎麽又喝盡了?

我低頭呆呆地捧著酒碗,再擡頭時,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了。

墻角,兩株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風的輕撫下婆娑起舞,飛了一圈的宿鳥又回到了它摯愛的樹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裏,頭頂的月光和草蟲的微吟讓我仿佛墜入了另一場夢境。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個童子捧了行禮用的各色物品來院中接我。

日中時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數十輛馬車,觀禮人數之多遠超過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禮,整個儀式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禮畢後,伯魯、無恤和尹臯坐在史墨新配給我的院子裏幫我清點各家送來的禮物。

“如今你可是晉國最風光的人了,連晉侯都給你送了賀禮。”無恤打開晉侯派人送來的一箱書簡感嘆道,“這箱子裏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當年的賞賜,別人想看一眼都難,現在居然全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