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第2/7頁)

我想到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忽然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了。

“你們……都吃過了嗎?”我想對於安說點什麽,憋了半天只問出這一句。

“都等著你呢,我肚子都快餓扁了。”四兒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齜牙咧嘴,她方才解氣,高高興興地捧出一只帶蓋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這黑陶敦原是將軍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為裂了一個大口子才被四兒從家宰那兒討了回來。我知道,但凡她拿出這只黑陶敦就意味著這一頓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3飯,飯上居然還放了兩片薄薄的醬紅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麽時候?七個月前夏祭的時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兒一聲輕咳,我連忙擡頭對於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於安斯斯文文地吃了那片肉脯。作為交換,他讓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來除了秦國,還有冰天雪地的燕國、河川縱橫的楚國、君子謙謙的魯國、美人如雲的越國。通過這個陌生少年的嘴,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廣闊。

門外的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如水的月光與滿地皚皚白雪將外面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四兒興沖沖地跑到門外盛了一敦白雪,說要給於安捏只雪兔,我卻慫恿她和我一起到院中塑個雪俑。此時的我們不是稚子年少貪玩,只是想盡自己所能讓身旁這個博學廣知的少年暫時忘卻自己此時的困境。

滾雪球,塑雪俑。塑一個你,塑一個我,塑一個他。銀白的月光下,三個用雪堆的小人兒緊緊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氣在它們身邊彌漫,它們潔白的面龐上卻有晶亮的笑顏。

夜深了,屋裏的三個小人兒相依而眠,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做著各自心裏的夢。

夢裏的我變成了一只小鳥,金黃色的喙,殷紅的腳,撲棱著翅膀站在將軍的肩膀上。他騎著馬奔馳在黃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飛沖天入了雲霄。在那雲霧繚繞的地方我見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懷裏輕輕地搖著,輕輕地晃著,她的嘴貼在我耳邊,她說:“不要去晉國,不要去晉國,我的女兒不要去晉國……”可她又說:“去晉國,去晉國,我的女兒要去晉國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誰?”我貼在阿娘的懷裏問。

可阿娘聽不見我的話,她懷裏抱著的是一只鳥。

我瞪大眼睛從噩夢中驚醒,黑暗中,那個晉國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著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晉國人,於是我問他:“晉國在哪裏?”他愣了愣,說:“晉國在秦國的東方,它的南方是楚國,它的北方有鮮虞和燕,宋國、衛國、齊國在它的東方。”

“那它離秦國遠嗎?它離雍城遠嗎?”我似懂非懂地問。

“遠,走路也許要半年,坐車快一些,順風的時候也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澮水,晉都新絳就在澮水旁。你問這個做什麽?你想去晉國?”於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晉國。”我看著頭頂黑漆漆的木梁搖了搖頭。

“那你……”於安欲言又止,忽然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低頭俯視著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為什麽……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直直地盯著他。

他一怔,隨即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難以言喻的哀色,他連忙想要解釋,可我已經把臉轉開了。我這雙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醜的一道疤,他看得,卻揭不得。於安無奈地躺了下來,我背對著他。過了許久,他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夢囈般說道:“阿拾,你知道嗎?在楚人的傳說裏,山鬼是住在大山裏的神靈,她喜歡戴著香草花冠,騎著虎豹奔馳在森林裏。她很孤獨,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間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麽美的山鬼嗎?我閉上眼睛,聽於安在我身後絮絮地說著。

嗬,這個晉人知道得可真多啊……

我彎起嘴角,然後沉沉睡去。

這一夜再沒有夢見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時候我就凍醒了,回頭看看於安和四兒都還睡得很沉,就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此時天色還早,我取出針線就著窗口透進來的晨光,倚墻補起衣服來。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縫上幾針,就不得不停下來搓搓手。

自己的短襖破在後背,補得難看些也就算了,可看著於安肩頭那些參差不齊的針腳,我實在覺得有些丟臉,於是又在上面補繡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