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

夢裏的我變成了一只小鳥,金黃色的喙,殷紅的腳,撲棱著翅膀站在將軍的肩膀上。他騎著馬奔馳在黃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飛沖天入了雲霄。

“子昭,你可真會挑日子啊,雍都這半月數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趕在這時候回來。”說話的是個身穿韋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門而入卻不往裏走,只笑呵呵地看著門外。“既知雪大,百裏兄又何苦出城相迎?”

門外,有積雪壓斷了樹枝,在那聲脆響裏我聽到了一個陌生卻溫暖的聲音。

是將軍回來了嗎?我壯著膽子擡起頭,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這麽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沒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著手轉身來尋火爐,我還沒看清竹門邊上頎長的人影就被他抓了個正著。“哎!這是哪裏來的垂髫小兒?”他看著我,訝異道。

我撲通一聲連忙撲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爐旁,撿起我落在腳邊的一卷竹簡,驚嘆道:“哦,這樣小的年紀識字已非尋常,讀的竟還是兵家之書!”

“稟貴人,婢子不識字,只……只是在擦拭書卷。”我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革衣男子用竹簡擡起我的下巴,他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嘴角忽然一揚,轉頭對身後來人道:“子昭,這小兒生得有趣,不如送給我吧?”

送給他?!我腦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後望去。

青巾束發、儒衣勝雪的將軍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我看著記憶裏那張天神般的面孔,心裏又驚,又喜,又慌,又怕。列國之中,士族間轉送奴仆是極尋常的。只要有人開口求取,幾乎沒人會拒絕。難道我四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就要被轉送他人嗎?不,我不要——

我有口難言,只能癟著嘴,用乞求的眼神望著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將軍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笑著從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簡:“國君今日又賜了你百裏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從我這裏討個小兒?”

革衣男子一愣,隨即大笑,朗聲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著實有些少,回頭我再贈你幾個能幹得力的。”

將軍含笑答謝,轉頭對我吩咐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唯!”我匆忙起身,逃命似的奔了出去,跑到門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襖還丟在爐火旁,只得紅著臉轉回頭拿了,復再沖出門去。

“子昭,你瞧這一地爛草。看來,這小兒果真不喜我啊!”跑到書房外,耳邊傳來革衣男子大笑的聲音。

我低頭一看,發現短襖裏潮濕發黴的爛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唉,唉……我唉聲嘆氣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哼哼著爬上床用被子捂住頭,不想說話也沒臉見人。四兒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還獻寶似的湊在我腦袋邊小聲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將軍已經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給你拿了什麽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著被子滾了一圈,悶悶道。

“你真不知道?!”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跳坐起來一把抱住四兒,哇的一聲就哭了,“將軍剛剛差一點就要把我送給百裏大夫了!我破襖裏的爛草也全抖在他書房裏了。他現在肯定討厭我了,他肯定後悔當初帶我回家了。四兒,你說他明天會不會讓家宰把我送到百裏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啊——”

四兒看了一眼我丟在地上的襖子,雖不太明白我的話,卻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腦袋。

於安見我哭得傷心,湊上來道:“你別難過了,秦國百裏氏乃是大族,宗主百裏裘是五羖大夫百裏奚2的後人,又娶了秦君胞姐為妻,你若在他府上為婢,也未必不如這將軍府啊!”

我一聽他這話,立馬就想起百裏大夫看我時那張挑瓜揀菜的臉。“就你這晉人知道得多!”我哭罵著,一把將於安從床沿上推了下去,“賤民在你們這些貴人眼裏從來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擱哪裏不一樣?擱得高些還值錢些,對嗎?”

“阿拾,你幹什麽?他身上還有傷!”四兒急忙下床去扶於安。

我握緊自己的手,怔怔地看著地上眉頭緊蹙的少年。我這是怎麽了,他是他,他和他們不一樣。

“你別怪她,她就是顆栗子,一有火就亂爆。”四兒瞪了我一眼,對於安歉疚道。

“沒事,是我不好。我忘了,這裏也是她的家。”於安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家”字從他口中吐出,竟帶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