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序章(第3/10頁)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霧般的月色裏,一股詭異的藥香混合著刺鼻的血腥味瞬間充滿了整間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無處不在,新的、舊的,結了痂的、腐爛的,交織錯落,如同一張暗紅色的蛛網將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盜跖不喜歡孩子,但他也見不慣別人這樣虐待孩子。

他將男孩的衣服丟了過去,轉過臉道:“我不是什麽聰明人,但列國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躒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卻有力氣在府裏大宴晉國眾大夫,這多半是托了這個小藥人的福。我今日帶走的若是夏禹劍,智躒頂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過個一兩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藥人,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若死了,晉國的大權就要落到趙氏手裏。到時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記我這顆腦袋了。我這人本就是惡鬼,不是君子,我只殺人不救人,更不會救麻煩的人。夏禹劍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訴我了。”

“阿娘,他是誰?”男孩聽了盜跖的一番話後轉過身來,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個拳頭大的血洞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嗎?”盜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傷口,那裏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

“痛。”男孩瑟縮著點頭。

“唉,我本可以一劍殺了你,叫你解脫。真可惜,殺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盜跖彎下腰拍了拍男孩的頭。男孩不自覺地閉了一下眼睛,等他再睜眼時,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就仿佛今夜他從未出現過。

“惡鬼……盜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條命——”密室裏乍然響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聲。

但此刻已沒有人回應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沒有認出他,她應該猜到的。除了他,還有誰能拿到公輸班的鑰匙;除了他,還有哪國的盜賊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她把自己最後的希望也斷送了。

“阿娘,他走了嗎?他不是阿爹派來救我們的嗎?”男孩揚起頭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女人捧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肚子伸手環住男孩的頭。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從她懷上腹中這個孩子,從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株詭異的青竹,從他們一把火燒了她的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經不容她解釋了。

“鮮虞狐氏?你是當年給我敷藥的小丫頭?”黑暗中,一個聲音似從天際傳來。

二十歲的盜跖想不明白,他看著空空如也的密室,以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敗的一個夜晚。十四年後,當他咽下那管毒藥,遇上那個人,他才知道,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個夜晚。

盜跖這一生死裏逃生過很多回,但幾乎每次都是自己救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還是他十五歲前未做盜匪的時候。那晚救他的人身邊帶了個梳總角的女娃,個頭兒還不及他下巴,卻偏偏學了大人在耳邊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換藥,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瓏如玉的小耳上,欲墜未墜,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傷口上一通胡亂折騰。後來,他的傷好了,他與她也便沒了後來。

這些年他有過很多女人,搶來的、騙來的、自己送上門來的。可一場歡愉之後,他記不住她們的臉,更遑論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爾還會做一個夢,夢裏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搖搖欲墜,而他總望著那木槿問她的名字。

他從沒想到自己還會遇上她,在這樣的情形下。

只可惜石門外的密道裏機關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衛森嚴,智躒的宴席很快就要結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帶著一個懷孕的女人和一個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兒子,只能活一個,而她一定會選擇留下。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沒必要再問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麽,人在哪裏?”盜跖冷著一張臉,將男孩從女人懷裏拽了出來扛到肩上。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你要帶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裏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過我,又沒救過我娘,我今天只救一個人。”盜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閉嘴,男孩聽了他的話卻拼命掙紮起來,一對小拳頭噼裏啪啦全打在他後腦勺上。盜跖心裏本就堵著一口氣,他霍地一下把男孩拽下來丟在地上,大喝道:“鬧什麽?離不開你娘,就留在這裏陪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