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仁智得符

(一)

時將寅時,中軍行轅滿營皆寂,漸急的雨絲落在帳頂上颯颯有聲。

帥帳燈火通明,蕭少卿與阮靳分賓主落座。恪成奉上熱茶,看了看蕭少卿的神色,退步走出帳外。

蕭少卿手按茶杯,全然沒有心思喝茶,開口詢問道:“先生雨夜來營找少卿,可是華容雁蕩谷有人相托?”

阮靳一笑:“郡王明人快語,倒是毫無避忌。”

“先生遠道而來誠意自顯,少卿無由再遮遮掩掩。”

阮靳看他一眼,笑而不語,只悠然飲著茶,眉宇間帶著絲倦累。突然他放下茶杯掩袖打了個呵欠,舒展雙臂,昏昏欲睡的目光掠過擺放在帳角的棋盤時,驀地神色一振。

“郡王若不介意,可否陪阮某對弈一局?”

不等蕭少卿回答,阮靳已起身走了過去,在棋盤處坐定,看著蕭少卿略有歉意,笑道:“阮某好賭,無賭不歡。如今長途跋涉更是疲憊,若不對弈一番以調靈台清大腦,恐將華夫子所傳言詞有所錯漏。”

東朝名士風流,如今的領袖人物當推武康沈伊、陳留阮靳。而這些號稱風流不羈的名士大抵各有怪癖,譬如沈伊貪美酒,阮靳好博弈,天下皆聞。

此刻阮靳言語突兀,蕭少卿倒不驚訝,更有沈伊狂誕至絕的典例在前,他也不覺得阮靳之邀有什麽無禮,不過輕輕皺了皺眉,二話不說便起身走到棋盤對面坐下。

阮靳執黑先行,淡淡道:“我為荊州,你為鄴都。咱們來下一盤天下之局。若你輸了,華夫子所托我不說也罷;若我輸了——”他眉梢一揚,說得煞是輕松,“若我輸了,家兄和謝氏沐堅所掌北府兵甘為江州後援,任君調遣。”

蕭少卿笑道:“好,便依先生。”

言罷,白子隨意入盤。

“起勢甚高。”阮靳笑贊。

你來我往,不過一刻,局勢漸露。

黑子愈下愈緩,躊躇頗多。白子風頭正勁,但一子一子間,仍是不動聲色的沉穩和淡定。

阮靳唇弧輕輕一彎,邊琢磨棋局,邊隨口道:“我離開華容已有三日。三日之前,我剛自雁蕩谷下山,便見殷桓手下的將軍帶著千人鐵騎包圍了山腳。”

蕭少卿微微一愣,耳邊“啪嗒”脆響,阮靳將黑子按上棋盤。

“該你了。”阮靳擡首笑道。

“如先生說,家師已被囚於雁蕩谷?”蕭少卿沉吟片刻,繼續落子。

阮靳看著那顆白子,目中光華淺淺一閃,黑子隨之落下,口中仍是不輕不淡道:“非被囚於雁蕩谷,卻是被殷桓的人請下了山,邀去了江陵刺史府。”

蕭少卿臉色微變,夾在指間的白子在半空中頓了一瞬,砰地入局。

“霸道!”阮靳垂眸,思了半晌,黑子終於慢慢落定。

蕭少卿抿緊了唇,目光盯在棋局上,白子如風,一言不發。

“不過華夫子此刻已不在荊州,”阮靳唇邊笑意愈見深刻,“他已被人送出了東朝。”

“該先生下了。”蕭少卿似是渾然聽不見,催促道。

阮靳嘆氣,不得已將遊移在棋盤上高舉不定的手覆下。

蕭少卿一子落盤,振袍起身:“先生輸了。”他居高臨下,看著阮靳,揖手道:“請家師信帛。”

阮靳目光灼灼:“為何知有信帛?”

“先生言必試探,棋以考量,此舉定有深意。想來家師之話甚是重要,賴為人傳不太明智,唯有寫於信帛之上,才能說個一清二楚。”

阮靳擊掌長笑,取出信帛,道:“文成武成,挾劍絕倫,果真是風姿無二!”

於高燭下看罷長信,蕭少卿慢慢卷起絲帛,沉思半日,方轉身對阮靳道:“有勞先生千裏送書。”

“東朝局危,我不過盡綿薄之力。”阮靳依舊看著盤上殘局,口中道,“郡王是這盤局中的中流砥柱,我再辛苦也是當得。”

“當日先生在雁蕩谷,殷桓所派之人擄走的可僅僅是師父一人?”

“是,”阮靳頷首,“遲空未與之隨行。後來我才知道此子機靈逃脫,並悄悄跟隨在諸人身後。其後華夫子被送出東朝的事,也是他讓人通知我的。”

“這麽說遲空如今還跟隨在師父之後?”

“應當如此。”

蕭少卿皺眉,微有擔憂:“他不過才是十二三歲的幼童。”

“年紀雖小,本事卻大,心思更是冰雪剔透。”阮靳不由一笑,終於自棋盤上回過神來,起身道,“七郎不過也才十四,阿公不是照樣送他來前線。”

聽到此言,蕭少卿神思猛然一動,注視著他道:“這一切可都是太傅的安排?”

阮靳笑道:“郡王說的一切指什麽?”

“派先生去雁蕩谷見我師父,讓先生送信帛至江州,遣七郎來軍營效力……”蕭少卿話語一滯,終覺不對,疑道,“太傅如何得知我師父在雁蕩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