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人……剛才,您在和那三個熟人聊天的時候,我買了這個……”她哆哆嗦嗦地從荷包裏取出了一個極小而精巧的銀盒。盒子僅有兩寸見方,銀白蓋子上雕刻著枝葉纏繞的花蔓。江懷越愣了愣:“這是什麽?”

她沒立即回答,而是將小巧的銀盒呈到他面前,低聲道:“您為我買了吃的,這是,我送給大人的。”

“不用這樣……”江懷越還待推辭,她卻用濯濯清眸望向他,從眼底,望到心底。

冰涼的銀盒被塞到了他的手中。那種感覺,讓他想要後退,想要甩脫。

可是他受不住那種期待的眼神,最終還是接過了銀盒。為了掩飾心中波動,他假裝隨意地問道:“就一個盒子?那麽小,能放什麽嗎?”

相思似乎等著他發問,深深呼吸了一下,認真道:“裏面有東西,您可以打開看看。”

他沒有辦法,只好將雕刻著花蔓的盒蓋緩緩打開。馥郁沉甜的桂花香味彌散開來,如輕煙水意,縈繞起伏。在那小小的銀盒中,堆滿了細細的桂花,以及一顆顆嫣然光潤,猶如丹朱胭脂浸透的紅豆。

他擡起眼,望了她一下。

只一個眼神,就讓她的心忽上忽下,幾乎不能承受。“大人……您認識這個嗎?”她啞著聲音問。

江懷越注視著靜靜沉睡在厚厚桂花間的那些赤紅之物,沉默不語。她等不到回答,只能自己說道:“這是紅豆,也叫做,相思子。”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他怎能不知?童年時候那漫山遍野的嫣紅如火,是他最喜歡的景象。阿媽和大姐、二姐會摘下最為圓潤美麗的紅豆,洗凈之後用絲線穿起,做成一串串光艷嫵媚的項鏈手環,分給寨中的姑娘媳婦們。她們戴著天地賜予的珠鏈笑著唱歌,在潺潺的溪流邊,在高峻的巖石間,在茂密的林深處……

遠遠近近的歌謠此起彼伏,縈繞婉轉,伴隨著青雀鳥的嬌聲吟唱,也引來了對面高山上少年們的歌聲相和。那歌聲是郎妹情意的直白傾訴,是金銀不換的忠貞專一,也是上達九重雲霄下至黃泉幽冥的生死相隨。

阿哥還曾帶著他和小妹一同去叢林裏,翻過山巖越過溝壑,尋找最大最紅的相思子。頑皮的小妹采擷了滿滿一捧,多得連手中都盛滿了,滴溜溜往下滑落,如玉珠般散了一地。阿哥說,要送給對面山寨最漂亮的妹仔,她一笑,整座青山的花都開了。

他期盼著那個最美麗的妹仔能朝阿哥笑一笑,他等待著,想看看整座青山的花一瞬盛放究竟是怎樣的美景……

可是誰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艷麗嫣然的紅豆化為了一滴滴猩紅的鮮血。雪亮的尖刀從阿媽的後心刺入,帶著鮮血反復攪動;熊熊的火焰包圍了大姐和她的兩個孩子,最終如同狂歡的惡魔連屋帶人全部吞沒;一向膽怯柔弱的二姐被那些拿著刀槍的男人按在田地裏,撕碎了衣裙,扭斷了脖頸;還有跟著阿爹前去奮勇殺敵的阿哥,踏著夜色還望向對山,天明時候卻已被砍下頭顱挖出心臟,懸掛在了長滿紅豆的林間。

……一顆顆相思子,盡染了故鄉的血腥。

這血一般的紅豆不是情愛不是纏綿,是刻附在骨髓深處的痛苦與創傷,是午夜無夢獨自對著屋梁的隱忍與迷茫,也是背離了故土被迫遺忘過往一切,走一條漆黑不歸路的決絕與無望。

也是與六朝金粉地的風花雪月,與紅燭昏羅帳的你儂我儂,全然無關的獨處與悲涼。

她的美,她的媚,她的顰顰笑笑生氣嬌俏,是屬於詩詞歌賦裏的紅豆相思,是屬於江南小橋流水間的靈動多情。盡管也曾經歷寒冷風霜,卻不能夠沾染更多的負重與棲遑。

“此物微不足道,卻能經久艷麗,如蒙大人不嫌,可以常伴左右。”寒冷的夜風中,相思微微顫著聲音,用純澈的明目看著他,說出了婉轉又赤忱的心聲。

他覺得心在慢慢滲出血珠。

她懂什麽?十七歲的少女,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和最為渴求情愛的赤忱。然而他是斷絕了過往的無名幽魂,為了埋葬舊日記憶,甚至不能流露一絲懷念,不能說一句鄉音,他走的路只屬於黑夜孤寂,而她……

怎能不知她的心意,那雙純澈似山泉的眼眸裏滿是少女的期待與憧憬。他很早之前就有了感覺。

可是,他只覺可悲,可笑。

她,喜,歡,他。

喜歡他?

喜歡他飛揚跋扈睥睨眾人的囂張?還是喜歡他高高在上大權在手的地位?或者只是喜歡太後也曾評價他為“清雋孤寒、世間難得”的好樣貌?

可萬般緣由,敵不過那個如跗骨之蛆的身份印記。

她喜歡他?一個太監。

他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