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君子仇(17)

進來前,桓行簡折了一枝新綻的檀香梅,插進瓶中。房中的奴婢見他來,紛紛退下,嘉柔鼻子靈敏,放下手中嬰孩的小衣服,喃喃道:

“好濃的梅香。”

話音剛落,桓行簡走到了身邊,兩人四目相對,嘉柔便垂下眼簾,變得沉默。

他拿起嬰孩的衣裳,端詳片刻,將臉埋在柔軟的布料裏摩挲幾下,那上面有嘉柔指間留下的氣息。

“柔兒,你也要恨我嗎?就這麽恨下去?”桓行簡眼底熬得略顯憔悴,他摸了摸她的臉,嘉柔避開,他對她的沉默感到失落。

兩人一站一臥,室內靜下來。

良久良久,桓行簡才又開口:“你想吃點什麽?我讓後廚去準備。”嘉柔不語,一頭烏發隨意挽著,稍顯淩亂,她俯身把篾籮裏的針線拿出,繼續走針。

靜靜看她片刻,桓行簡對她的沉默終於表達了不滿,一把奪過,捏住她下頜逼她擡首:“你一定要對我這樣?”

嘉柔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兩人對峙片刻,桓行簡頹然地一松手:“我不想你變成這樣,你這個樣子,不是我想要的。”

手順著她的胳膊滑下來,停在手腕處,他輕輕握住了:“柔兒,在涼州的時候,你讓我看茫茫的大漠,告訴我,那是我的涼州,有無數健兒為我戍守著疆土。世人都當我是亂臣賊子,你從未這樣看我,其實,我……”

“你不必感激我,”嘉柔突然開口打斷他,黑白分明的眼裏,有些許銳意,“我並不關心朝堂的是是非非,我以為,大將軍有雄心也有實現雄心的勇氣,也許,你天生就要走這樣的路。是我太遲鈍,這樣的路哪有不流血的呢?我不懂什麽君臣大義,也不懂朝代更叠,我只知道,我不想我在乎的人受到傷害,我對你而言,跟你的雄心大業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兄長他,”她的手微微顫了一顫,“他是為捍衛他的理想而死,縱然你殺了他,可洛陽城裏的人們表面上不敢說什麽,暗地裏會懷念他,很多年後,大家還會記得夏侯太初是如何以風度以品性折服人。”

耐著性子聽她說完,桓行簡眉頭一皺,意味深長地看著嘉柔:“不錯,洛陽城裏不知多少人仰慕太初。我跟他,不過就是昔日知交分道揚鑣再到今日反目成仇,這十多載的恩恩怨怨,你並不清楚,你只看到了結果,他輸,我贏。你說你不懂朝堂,那我告訴你,太極殿上的暗流洶湧從來都是要拿人命作為代價的,自漢末天下大亂,多少爾虞我詐,多少你死我活,我的家族在亂世能得以保全並走到今天,本就靠的是我族人的智慧和犧牲。夏侯氏,昔年追隨魏武打天下何其風光,今日由盛而衰,子弟凋零,這是他們夏侯氏的命,想改命,要看他們有沒有子弟堪當大任。太初同人打交道,全憑喜好,太多人在他眼裏都是俗人,我跟他不同,俗人有俗人的好,只要有能耐。當然,也許有一日我桓家也會沒落,甚至也許會不得善終,那也不是我管得了的,我只知道,在當下,桓家的命在我身上擔著,我在一天,就要走穩了走好了。我做的每件事,甚至都不會把我自己放第一位,我非常清楚,如果我失敗,東市行刑的就是我的家族。”

一席話說完,他表情微妙一變,語氣晦澀起來:“讓你承受痛苦卻不是我本意,柔兒,”桓行簡情不自禁把手移向她似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期待我們的孩子,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兩全其美的事,但萬一我是被那個選中的人呢?我確實貪心,越來越貪心,什麽都想要。”

提到孩子,他聲音似染了幾分迷醉,桓行簡俯下身,將臉貼在嘉柔的腹部,聆聽半晌,不由莞爾像是囈語:“不知道孩子現在長到哪一步了。”

嘉柔渾渾噩噩由著他動作,兩只眼,出神地盯著那雙丟在篾籮裏再沒做完的白綾襪子,她已無淚可流,只覺得厭倦疲憊。

外頭日影移動,桓行簡終於直起腰身,溫聲道:“我看這些小衣裳,你做的很好,不過,太費眼睛,你不要太操勞,這些讓奴婢們去做就夠了。”

說著,他揉了揉太陽穴,起身道,“我去讓後廚給你準備飯菜,我也有些餓了。”

看他作勢走人,嘉柔冷著臉,下了床,往銅鏡前一坐,面無表情道:“我想請大將軍答應我一件事。”

桓行簡旋即轉身,回到她身邊,柔聲道:“你說,我什麽都答應你。”

嘉柔垂下眼簾,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著長發:“我不想見你,勞煩大將軍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如果大將軍真看重這個孩子,就不要來。”

桓行簡臉上一僵,本欲伸出的手,又緩緩收回,嘉柔不願看他,只繼續道:“醫官說,我懷著身子心裏郁結不好,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個人心裏郁結不好。所以,請大將軍不要來,等孩子出世,需要段時日,到那天大將軍對我也該淡了,我生下孩子就走,希望大將軍不要再勉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