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君子仇(16)

行刑這日,洛陽城下起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飛瓊如屑,他們的神情和幾載前看劉融等人被夷三族時沒什麽變化。北邙山綠了枯,枯了綠,洛水奔騰不息日復一日地流淌,當年洛下貴遊子弟們是如何傾軋,陰謀陽謀交錯,成功或是失敗,這和平凡尋常的百姓無關。東市,還是那個東市罷了。

罪人們拖拉著沉重的鐐銬,蹣跚而來,最引人注目的當是那個鬢發文絲不亂,一臉從容的年輕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靜。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人群裏,混著叫和嶠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長姊家的郎君。

這幾載,舅舅同親朋的往來總是很稀落,和嶠很仰慕舅舅,可卻並不常見到舅舅。他眼睛通紅,緊張地目視著夏侯至,喉嚨發疼,在夏侯至從他眼前走過時最終也沒能喊出那一聲“舅舅”。

和他一起的,還有裴家荀家王家陳家的少年郎們。洛陽城裏的高門子弟們,大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青澀間,卻各自維持著矜貴的風度。

“長輿,”裴家的少年低聲喊和嶠,“大將軍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紀,就像我們這麽大罷?”

和嶠恍惚地點了點頭,少年便不再言語了。平日裏,他們攜手同遊,縱論千古,日子漫長地揮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敵,少年人們望著大雪裏那個落拓的名士,各懷心事而沉默了。

誰又知道多少年後,他們這群少年人是什麽命運呢?

唯獨荀家的小少年,十二歲,他最年幼身量都還沒長成,可那雙眼烏黑透亮,忽然開口:“我願入大將軍的公府,不想當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裏各含意味。他們到該出仕的年紀了,起家官很要緊,荀家小少年見沒人回應,有些忿忿:

“你們這麽看我做什麽?難道,你們因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來做官了嗎?我不信你們會不顧家門。再說,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為今時今日大將軍權勢在手才說這種話,你們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將軍。”

說罷,小少年真摯地看向和嶠,“長輿,我知道你為你的舅舅傷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潔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順勢而為做出一番功業,也是人之常情。”

雪撲簌簌地落,和嶠眨眨眼,臉上神情依舊悲戚。不過,少年們的目光很快被一個年輕人牽引,那人衣著奪目,在刑場上顯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衛會奉大將軍之命監刑。

人群裏一陣騷動,他鮮衣怒馬而來,扈從如雲,氣定神閑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場上哭聲漸起,很快,變成淒慘的哀嚎,衛會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對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時辰還沒到,衛會很快在人群裏發現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卻一個個緊繃。他認識幾個,便以略年長的身份沖他們和氣地點了點頭。目光一錯,他亦看到了山濤和阮籍,衛會短促地笑了聲:

大將軍殺舊友,不知道看客們心裏在唏噓著什麽。

雪下得更緊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層白,衛會負手走到他眼前,正色開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將軍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過,佳人難再得,”他從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綠的笛子,“我願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場忽變得安靜,夏侯至始終顏色不變,到後來,笛聲越發高亢,調子已變,衛會眼神亦變得狂亂,他直勾勾盯著夏侯至,忽然想縱情高呼:輔嗣,你看見了嗎?!你我當年想結交的日月清輝,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絕了?

衛會難過極了,但是他的眼睛卻依舊精明地發亮,整個人,充斥著一種高亢的狂熱。一曲奏至巔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時辰到了,他將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拋向空中,揚聲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臉平靜地跪倒,將頭擱放,雪花飛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無暇,一如太初。

頭頂,劊子手低吼一聲,揚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濺,衛會的眸子裏一閃而過那滾下去的大好頭顱,世界倏地紅透,他凝滯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慣有的輕佻笑容。

白雪映紅梅,夏侯至的鮮血飆灑,像一道道朱筆潑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陣哭聲,極為淒厲,人們自覺讓開,從中沖過來一神情癲狂披頭散發女子,她跑過來,在劊子手沒來得及反應的刹那,已經撲倒在地,將夏侯至血淋淋的頭顱抱在懷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將額頭磕地砰砰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