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愁風月(6)

“我想回涼州嫁人,”嘉柔羞窘開腔,“離姨母近些,我也好能孝敬二老,兄長,我想跟你們一起走。若是得了空,我還能去探望你和閏情姊姊。這些,是我先前不曾想到的,只想著要聽姨母的話。”

那一夜的記憶忽然風湧般堆到眼前,嘉柔手心陡然出了層冷汗,不可以,誰也不可以知道這件事。等回了涼州,她就孝敬姨母再不嫁人,實在不行,當個比丘尼聽高僧鳩摩羅什講經去。

這邊胡思亂想,手絞著帕子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聽夏侯至卻是短促地笑了聲,松口氣的模樣:

“柔兒,原來你想的是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你姨丈不會一直守著涼州,早晚入京還朝,你留洛陽,是你姨丈姨母替你計劃得長遠,若是你在涼州嫁人生子,才真正和他們遠了。”他溫和安撫她,想是她年紀小,一時哭笑不得,“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日後再做母親,就不再那麽想你姨母了。”

嘉柔的一雙手從披風上慢慢松開,失神站著,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後面再聽夏侯至說什麽只覺神思昏昏。尤其他鄭重的那句“你長大了,要體諒你父親和姨母的苦心”便知自己什麽都不必再說,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既然如此,又何必長大?

落落寡歡重回席間,滿目佳肴,索然無味,嘉柔勉強吃了兩口。等到月落西山,夜涼更重,整個侯府顯得靜默龐大無聲蟄伏,這讓嘉柔總覺得此間像頭上古巨獸,似在等待吞噬著什麽。

再有寒鴉棲枝,風吹得稀疏樹葉嘩啦啦作響,說不出的淒涼,她也起身出來相送夏侯夫婦。腳步一頓,嘉柔不禁回頭,原是桓行簡踩了她的裙角,不知是有意無意,這麽淡然處之從她身畔過去。

她心裏砰砰急跳,可那個人,卻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的一樣。

青石板上牛車聲遠去,成一團漆黑的影,最終消失不見,嘉柔紅著眼,被夏侯妙又攬在身邊柔聲寬撫幾句。

臨到就寢,夏侯妙舉了燈仔細瞧桓行簡臉上那道已經沒早晨那麽紮眼的一道紅痕,起身凈手,方從圓盒裏勾出點藥膏,輕輕給他塗抹上,說:

“秋意蕭索,園子裏枝枝葉葉都幹枯得厲害,我已經讓下人去修剪了。”

他隨意扯的謊,此刻嘴角微翹,好一只有脾氣的小獸,該用力氣的時候很沒用,倒是撓他時,格外有勁。桓行簡起身慢條斯理拿巾子擦了擦手,一笑帶過。

窩了幾日,臨近重陽,廊下菊花開的正好,颯颯西風裏,蕊寒香冷,嘉柔獨個兒把下人送來的幾枝茱萸插進布袋,聽一旁崔娘還在嘮叨李閏情當日的事,也不說話。

崔娘話說著,把眼睛一覷,總覺得嘉柔哪裏與往日不太一樣,可這烏眉妙目的,不過臉龐越發光潔柔潤,見了自己,照樣撒嬌賣癡。只是,人坐著發呆的時候多了,有時字落了墨,有時繡針串了線,不知這麽個小小的嬌娥在想什麽。

姑娘大了,總是心事多呐,崔娘心裏喟嘆。

等九月九日,夏侯妙過來帶嘉柔阿媛去登高。車馬備好,阿媛趴在母親懷裏快樂地像只小雀兒。嘉柔望著她,又是好一陣出神,她像阿媛那麽大時,也是這樣笑的。

銅駝街鬧市裏,熙熙攘攘,有賣菊花酒的,有賣新采茱萸的,也有賣灑遍木樨的花糕。人人都歡歡喜喜,笑語不斷,恍惚間,仿佛重回涼州,嘉柔亦受感染,下了車,從自己繡著嫩紅妖白的芙蓉荷包裏掏出幾吊小錢,買了兩朵豐腴的玉翎管,分給阿媛一朵,兩人笑嘻嘻各自戴上了。

夏侯妙帶崔娘幫自己去鋪子裏為張氏選布料,留嘉柔阿媛兩個,由人陪著,在街上東走西逛。忽然,腦袋後頭被什麽東西輕輕砸了一下,嘉柔去摸,手陡然被紮,頓了頓再去扯,卻粘在頭發裏怎麽也扯不下來。

“阿媛,請你幫我看看。”嘉柔微微彎腰,聽阿媛“呀”一聲,小心翼翼把那東西取下來給她看:“柔姨,是枚胡蒼子。”

正是這個時令的胡蒼子,青色殆盡,只余老黃,質地堅硬可不紮手嗎?嘉柔回頭四看,對上雙笑意滿盈的臉,是熟悉的輕薄不羈,見她回首,立刻對身旁一臉嚴肅的蕭弼擠眉弄眼:

“采采卷耳,有鉤有刺,佳人回首,一顧再顧。”

聽他在這不倫不類地狂言誑語,嘉柔認出這兩人,臉上登時紅了,半羞半惱,手臂一揚把胡蒼子使勁丟了回去。衛會頭一偏,輕巧躲過,得意歡快地沖她道:“姜姑娘,剛才不是我扔的,是他!”

說著,推搡著蕭弼就往嘉柔身邊湊,嘉柔躲避不及,身旁婢子忙上來要護著,被衛會沉著臉冷斥:“一邊兒去!”

蕭弼那雙眼睛裏頭,分明火熱,可臉色臭得不行一副嘉柔欠他很多錢的模樣,因為清瘦,人如同一只單薄的大公雞,驕傲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