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捧露(7)(第3/3頁)

夏侯氏的府邸在巷陌盡頭,任街上如何繁鬧,這裏卻是幾多清凈。堂屋環繞,曲房連接,過嘉柔熟悉的涼風堂,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長在中央的一株柳樹,正是離開洛陽那年跟閏情姊姊所種。

當年不過幼苗,而今枝葉大張遇秋轉衰,想必到來年春天又是一番蓬勃景象。

被婢女引領著到前廳,先奉上些新鮮果蔬,少頃,一人開始煮茶,執起精致銀勺慢慢碾起玉缽裏的雪鹽。另一人則往銅香爐裏添香,復又輕輕合蓋,默默退出。

不見主人過來,崔娘以為受了冷落很想說上幾句,見嘉柔不急,只在那兒四下打量了半晌才等到夏侯至換過衣裳從內院而來。

等一人影進來,崔娘眼前猛地一亮:二十余歲的年輕郎君,頎長玉立,入得眼簾猶帶明月之輝,舉手投足,俊致眉眼間的風姿著實令人心折。

這才是洛陽城裏真正的世家公子啊,崔娘心底輕嘆,明白夫人為何定要送嘉柔回洛陽來定親,涼州雖好,到底還是拘了眼界。

一眼認出夏侯至,嘉柔抿著嘴的笑,她從不怕他。但如今長大了,不知從哪裏生出幾分忸怩,有點情怯味道,跟他款款見禮:

“兄長。”

仍是舊稱呼,仿佛這一聲“兄長”把一路風塵都抖落盡了。

夏侯氏是本朝第一門第,夏侯至年少成名,先帝在世的青龍年間,一度和桓行簡等勛貴子弟清談明理,聚眾交遊,年紀輕輕,已經是玄學領袖。同桓行簡一樣,兩人和當年一眾友人皆被先帝以“浮華朋黨”罪名免官就此賦閑在家。終先帝一朝,“浮華”案牽涉的年輕子弟終無出頭之日,直到正始元年,得大將軍親厚,方再度出仕,先為散騎常侍,很快遷中護軍一職掌宮廷禁軍大權。

被稱作“玉人”的夏侯至,卻並非真如玉人一般冷硬,此刻,淡淡把嘉柔上下打量過,低眉淺笑說:

“是柔兒?”

一點不曾改變,還是記憶裏那道溫和閑適的腔調,嘉柔害羞點頭,腦子裏一想自己再不是四年前在夏侯府裏不辨日夜,閑來鬥草,忙時讀書的小孩子,竟是來嫁人的,無端起了惆悵。

“你身量長了這麽多?”夏侯至示意嘉柔坐下來,和他一道進茶。

屏退下人,裊裊霧氣升起更潤得人臉眉黑唇紅,一雙眼,清亮亮的。夏侯至擡眼依舊在觀察著她,笑道:“我聽你父親說,你還去了遼東,如何?”

縱然經年未見,他跟她絲毫沒有生分,嘉柔不再拘束,卻驀地想起一人來,身子一抖,好似那兩道鮮血在臉頰一直不曾真正幹涸。她不由放下茶甌,撫了撫臉:

“不好。”

“怎麽個不好?”夏侯至仍拿她當小女孩,這一句聽來,像是在生氣。

嘉柔便垂了腦袋:“我去的時候,王師破了城,後來,我聽崔娘說大都督把公孫輸手底下設立的百官都給殺光了。”

頓了一頓,嘉柔眼睛裏忽然浮上薄薄的一層水光,定定看向夏侯至:“不僅如此,我來時,聽說大都督傳令下去讓人做京觀,襄平城外頭,到處都是死人坑。”

夏侯至轉動玉杯,微微後倚在足幾上,聽嘉柔把在遼東的見聞細細說了個遍,不予評判。這個時候,家仆進來送一封書函,夏侯至拿刀細細裁開,覽畢,信隨手放在匣中:

“是毋將軍,我已有兩載不曾見他了,他還問起你到了沒有。”

這個時候,嘉柔留心到他眉眼間有些許倦色,怕叨擾到他,便說:“我去內院探望李姊姊,她知道我來了嗎?”

李閏情是夏侯至唯一的夫人,府中未有其他姬妾,一提她,夏侯至面色不算太好,忖度了會兒,說:

“你李姊姊病一段時日了,總不見好,皆由我親自照料,又有禁衛軍的事情要忙,不瞞你說,這段時日我當真是焦頭爛額。柔兒,先去桓府吧,見見清商,大都督帶著子元去了遼東,她一個人在家不過教導女兒,早等著你來。”

嘉柔怔了怔,隱約聽見後院悠悠蕩蕩傳出飄渺笛聲,聲音幾多繾綣,又幾多寥落,猜出大概是李閏情。要說識樂,當年在夏侯府裏住正是她教的自己。

想到這,嘉柔只是溫順地點了點頭。

夏侯至已經起了身,分明也是聽到了笛聲,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放心,你家裏將你托付給我,我自會給你定一門於你有益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