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捧露(8)

在夏侯府裏用過飯,夏侯至給嘉柔帶上許多紙,珍貴難得:有密香樹皮做的密香紙,紋如魚子,味香而堅韌;光滑如絲綢的蠶繭紙;炎溪古藤作的紙。又有李閏情好時閑來無事做出的各色箋:

碧雲春樹箋、團花箋、冰玉箋、杏紅箋、松花箋等不一而足。

“你李姊姊特意囑咐我,要送這些給你,等她有精神了,還想請你講西涼見聞給她聽。”夏侯至看嘉柔密茸茸睫毛下一雙眼似幼獸般,心中憐愛,卻又覺棘手,以她品貌,堪配洛陽任何一個高姓子弟。

可論家世,恐怕是沒有人願意的。高不成,低不就,夏侯至在嘉柔來之前已經想到,等見了嘉柔,看她出落至此,更覺難辦。

嘉柔不知他在打量自己時,心思百轉千回,正要說話,夏侯至收回目光轉而去吩咐她帶來的一行人若幹事。

馬車前頭坐著一臉沉默很少話的明月奴,身旁,則是很愛嘮叨的崔娘。夏侯至把這一路護送嘉柔來洛陽的扈從先安排到館舍,翌日便可回涼州去。

從涼州到遼東,再至洛陽,幾千裏路行下來,和這些人並沒有幾句話說。嘉柔聽聞人要走了,一顆心,忽的像被什麽攥了一把,微微啟唇想道一句爾等珍重卻又不肯出口,只倔強地目送人去了,自己才上車。

那模樣,又分明像誰家受了委屈不吭聲的小娘子。夏侯至看在眼中,神色淡然:“以往你在我家裏,我如何對清商,就如何對的你,以後也是,不會變。”

此話不虛,他父親權重一時,壯年早逝。再後來,母親也故去,那是一個極有風骨無論如何也能維持優雅姿態的女人。整座府邸裏,長姊嫁人,只剩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嘉柔一來,不過是多一個飄零幼女他一並愛護撫養罷了。

嘉柔兩只翩然的眼,頓時凝住了,因崔娘還在身邊那些貼心的話不好意思大喇喇跟夏侯至說出來,只是對他粲然一笑。

桓睦封舞陽侯,府邸在延年裏,馬車再往北走即是。嘉柔倦倦的,有些睡意,腦子昏沉間聽到鞭子響在頭頂似的,崔娘撼了她兩下,那軟熱的口氣緊跟來到耳朵畔:

“柔兒,領路的說舞陽侯府到了。”

得了兄長的音信,夏侯妙知道嘉柔要來,命人來迎接。舞陽侯府對稱布局,回廊包繞,廳堂之間互通有無。嘉柔頭一次來遠不像進夏侯府那樣熟絡,只知道跟著下人繞過花園,走進甬道,院子裏窗檻疏朗,前梧後竹,又置有青松,望上去猶如怪蟒張牙。

等出月洞門,猛地擡首看到了一人,嘉柔一踟躕,早被對方看的一清二楚。

“姊姊!”她認出廊下沉靜立著的夏侯妙,驚喜奔了過去。

夏侯妙像她這個年紀時便是格外寂靜的女孩子,沉沉的,仿佛身體裏被什麽定住。如今做了母親,那份靜,幾乎變作了枯靜。

“柔兒,我要認不出你了。”夏侯妙手撫上嘉柔一把涼滑黑順的長發,水般淌下,有些恍惚地說,“洛陽城裏,去哪找一個好郎君來配你?”

四年前,夏侯府裏的人都說這個小姑娘長大了,無人能及,果然不假。

嘉柔聞到姊姊身上熟悉的熏衣味道,又聽這話,兩頰頓時緋紅,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把她攔腰一抱,埋她懷中,這才嬌嬌地說:“我不嫁人,我還要跟以前那樣跟姊姊和兄長住一起。”

看得旁邊婢女們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掩住嘴樂了:舞陽侯府裏不曾見過這樣嬌裏嬌氣的女郎,那位小小的女公子也不曾如此粘人呀。

夏侯妙無可奈何一笑,牽住她,在風動鐵馬聲裏把人領到收拾好的住處來。此時,夕陽在山,紫綠萬狀,園子裏雪白的一叢木槿在余輝中微微搖曳,嘉柔順手掐了一朵,到了屋裏,繞過山水屏風,見書幾上設筆墨紙硯、香合、熏爐之屬,旁側又別設小石幾一具,以置茗甌茶具,雅致非常。

面南的窗戶底下橫著一美人榻,榻後且留半室,並不住人,只用來置放箱奩、衣架、熏籠等物件。

再去看繡床,被四扇屏風圍將起來,上有白鶴青天,正欲震翅高飛,連綿出一派神骨俱清的意境,別有江湖之趣,盡洗軟紅塵土。嘉柔無暇欣賞,只覺渾身憊懶,往睡帳裏一躺,整個身子頓時陷入了錦繡堆中。

“我累了,姊姊。”嘴裏話已經不清楚,含含糊糊的,崔娘在旁邊看她沒了個拘束的模樣,怕被人看輕,忙要拉她,夏侯妙攔住了:

“讓她先睡吧,沐浴吃飯晚些不遲。”

可這一睡,極是沉酣,鬢邊壓住一朵豐碩木槿,盈白如玉的腕子壓在繡褥裏,落出了淺淡的花紋印子。等人再醒來,沐浴更衣,那股惺忪慵懶勁兒散完,水嫩眉眼流轉間則是一股清新活潑的明秀了:

“咦,天大亮了?怎麽不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