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捧露(5)(第3/4頁)

桓睦撣了撣衣襟,起身也不穿鞋,只著白襪,一身燕服拈須而立窗前儼然有幾分名士風采,默然片刻,問桓行簡:

“這回平遼東,鮮卑高句麗烏丸諸部多有參與,殺一儆百,你看襄平城怎麽處置才好?”

最後投來的這眼,微妙一頓,桓行簡面上淡淡的,眸子一垂,從成堆的冊簿中撿出一份來,走過來,遞上說:

“既入城,當立兩標以別新舊,大都督請過目,襄平城裏十五歲以上男子約七千人,取其首級,可做京觀,以攝反復無常者。”

趕盡殺絕,不外乎此,被桓行簡輕描淡寫說出來,正中心事,桓睦一雙眼在長子身上轉了兩圈,不動聲色啟口:

“我領軍作戰二十余載,積屍封土,倒是頭一遭。”

“大都督有顧慮?”桓行簡望向他,微微一笑,嘴角那股不易察覺的輕蔑再次在最親近的人跟前顯露,“遼東之地,北狄而已,化外之民何須懷柔?更何況,大都督方才說了,鮮卑高句麗這次亦遣部作戰,王師一退,這群蠻子也需震懾,懲昏逆而彰武功,非屠城京觀不能顯。”

語調清越,如擊金石,眉眼深處寒潭般的幽暗極肖桓睦,因他年紀輕,面容又極是英俊而成一種難言的捉摸不透意味。

話說完,發覺殘茶冷卻,桓行簡徑自過去凈了手,取府邸裏不知怎麽得來的蜀地蒙山露芽置入青瓷茶洗,去塵,撇盡,再轉敞口小足的青釉茶盞中,傾入沸水,一脈香冽在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間盈灌滿室,儼然又成了那個洛陽城裏貴胄公子的做派,優雅從容。

茶香正好,置於鼻底輕輕一嗅,桓行簡走到窗前,把茶奉給父親:“大都督,火前的露芽風味最佳。”

桓睦一道目光盤旋在他身上半晌,良久,笑了一聲,接過茶卻未作臧否。

外頭,石苞一開始屏息凝神相候著,見他父子說話久不出,便一個人負起手溜溜達達在園子裏逛了一逛。他出身寒微,對園子風景不太懂如何欣賞,奇石、流水、竹林、花圃這些到底怎麽布的局也不甚留意。只覺風光宜人,仰頭望去,澄藍的天空醉人,鳥語繚繞,花香馥郁,恍惚有那麽點洛陽的意思。

怎麽這麽香呢?石苞不識迷叠香,擰著眉頭辨了會兒。

等到桓行簡出來,繞過水榭一現身,遠遠看去,當真馬上馬下都是極漂亮的姿態,這才是桓家的郎君啊!石苞愣怔片刻,斂容疾步過來同他一道往門口去了。

門口侍衛帶刀肅立,望之井然,這邊嘉柔倒沒有小姑娘識路跟著她一通轉悠好不易繞出來。這一路,偶然跟行跡匆匆的兵丁碰上,嘉柔只是把臉一埋,快步往前走,耳朵旁聽著那些甲胄與兵器相撞的聲音心跳得極快。

好在她來當日是有人知道的,不過多看兩眼,並不逗留。眼見到了門口,嘉柔心底跳得更快,步子微頓,將打了數遍的腹稿默默又過一遍,牽緊了小姑娘的手,鼓足勇氣盈盈走到侍衛跟前,未曾啟口,臉先是一紅,不好與人目光相接:

“我和妹妹想到街上買紫粉,請許我出府。”

襄平城裏人心惶惶,市集上哪還有人敢招搖開張?嘉柔這麽一說,侍衛雖不知紫粉是什麽物件,卻留心她裝扮,回答道:

“姑娘,此時不宜出府街上並無人營市,你需要什麽,只管吩咐下人。”

咦,這個怎麽行不通呀?以往在涼州刺史府裏,跟著姨母帶上崔娘小婢女們到市集上去看西域來的雜耍,買龍血竭、香料、珍珠……誰也不會攔著她們。此刻,三言兩語被人給擋了回來,嘉柔沒備其他說辭,臉滾燙燙的,耳朵根兒都臊紅了,像被人戳破了謊。

抿著唇兒同小姑娘碰了碰目光,一時難住了。

後面,石苞跟著桓行簡往這邊來,一身戎裝未除,刀鞘子碰得錚錚作響,早瞥見嘉柔兩個,纖柔身影映入眼睛目光當即被深深鎖住了。

石苞生的濃眉濃眼,做事謹慎,頗有才幹,只是好色這一點嵌在骨子裏不敢在桓行簡面前太顯露,卻又瞞不住。

他突然噤聲,桓行簡側眸看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落到嘉柔兩人身上,並不點破,而是徑自走到侍衛前,眼神一動,侍衛便會意答說:

“郎君,這姑娘和她妹妹兩個想出府。”

桓行簡把嘉柔上下打量幾眼,看不到臉面,只烏黑濃密的睫毛露出一角在穿堂的風裏蟬翼般輕顫,弱不勝衣的少女,身段看著纖巧極了。

紅裙下的那雙絲履,一點微露,繡著精致的雲紋飾樣。

嘉柔乍聞人語,隱約覺得有那麽一道冷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平日在家的那股嬌俏伶俐勁兒頓時消散,扭過臉,一攥小姑娘的手,只想逃回內院,再作籌劃。

“擡頭。”桓行簡卻忽然吩咐,不容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