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懷念小龍女(第3/31頁)

那天,我最後是一個人去的。其實到場的那些人都不是陌生人,七彎八繞地總是能扯上一點關系。那時候我們的這些酒肉朋友大都剛剛大學畢業,有的繼續躲在學校裏苟全性命,有的準備出國,有的心不甘情不願地去工作單位報到。並沒有多少人是春風得意的。外面的生存壓力一天大過一天,可是不幸的是,我們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原來人和人之間的不平等是生來注定的,我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不過是用來維系這種不平等使它更為堅固更為靈活和更有說服力。發現這個的時候你會做什麽呢?反正,我們當初選擇了醉生夢死。我至今都認為這是個不壞的選擇。

小龍女安靜地站在昏暗的KTV包房裏,對遲到的我微微一笑。她個子並不低,甚至算得上是高挑的,可是她的骨架異常地小,而且瘦得過分。看著她裸露在小小的背心外面的鎖骨、脖頸還有肩膀,我簡直擔心她的骨頭馬上就要刺破皮膚然後血淋淋地伸出來。可是她卻那麽怡然自得。短發下面的小耳垂上墜著一對明顯是過於大也過於重的耳環。明明是細長的丹鳳眼,卻無辜得不像話,毫不避諱地就可以跟任何人來上長達一分鐘的對視。她一定沒有一個像我和路陶這樣的好姐妹,否則那個姐妹一定會告訴她她不適合塗這種應該屬於燙著卷發表情慵懶的女人的玫瑰紫唇膏。她不僅塗了,還塗得如此明目張膽。她沖著我走過來,對我伸出了右手。她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有一點長大了的女人的味道。可是這味道又太過分了些,我不得不驚嘆怎麽一個人可以擁有如此迎風擺柳或者說柔弱無骨的腰。

“你是海凝。”她開心地說,“彭端經常跟我說起你,說你是他見過的人裏面,最有文化的。”她凝視著我,媚惑的紫色嘴唇裏傳出孩子一樣的聲音。

“不敢當。絕對不敢當。”我說,“我只不過是告訴過他,中俄《尼布楚條約》並不是韋小寶簽的。除此之外,什麽文化也沒有。”

小龍女沉默了一下,然後不顧一切地大笑了起來。這個時候正好有個服務生端著托盤進來,不幸地一頭撞上了她的笑聲。他的手於是果不其然地重重一顫,好幾個杯子裏面滿滿的液體不約而同地向著小龍女站立的方向傾斜著。小龍女重重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凝。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後來的日子裏我慢慢地發現,在她非常高興或者非常不高興的時候,她做出反應之前,都會這樣短暫地沉寂一下。那個瞬間裏她臉上的表情極其精彩,就像是所有流動的神情在某種突如其來的外力下面凝結成了柔軟的果凍。只是當時,我並沒有發現這個。我只是在這個光線曖昧、人人心懷鬼胎的密閉空間裏出神地注視著小龍女。她深陷在沙發裏,極其享受地吐出一口香煙,發現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煙草吸進去的時候。”她眯起了眼睛,“六腑通透。”

“聽聽這話。”彭端在一邊說,“哪像是一個醫生該說的。”

“你是醫生?”我很意外。

旁邊有人接上了茬:“失敬了。還以為你是個非法出入娛樂場所的未成年人。”

一片哄笑聲中,我知道今晚的氣氛有些異常。起因當然是小龍女。其實她已經在很努力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招呼大家,不冷落任何一個人,但是,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她很容易地,讓別人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

“他們為什麽要叫你小龍女?”一群人擁擠在點歌機前面的時候,我問她。

“因為我的名字叫龍曉愉,破曉的曉,愉快的愉。”她用力地跟我解釋著。

“噢。愉快的愉。”我覺得她認真的樣子很好玩,“就是豎心旁過來一個小偷的偷的右半邊。”

“沒錯呀。”她再一次旁若無人地笑了,“海凝。我真喜歡你。”

十點鐘,我如往常一樣準時告退。在一片司空見慣的道別埋怨和挽留聲中,只記住小龍女孩子般的聲音:“海凝你才唱了一首歌。”

“別留她。”彭端伸了個懶腰,“海凝晚回去半個小時,她媽就得報警。不開玩笑,好多人都知道這回事兒。”

我走到電梯邊的時候,小龍女突然沖出來,站在包房門口,用力地跟我揮手:“海凝,我一定會去書店買你的書。”她的音量委實誇張了一點,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座建築物裏而是在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海上。

我揭開灰白色的砂鍋,排骨湯已經恰到好處。這些帶著骨頭的肉類很無聊,仗著自己曾經擁有過跟我們一樣的生命,通常都無比驕橫;但遺憾的是,我離不開他們。既然孟森嚴會晚回來,那麽現在不必急著炒菜。我把碾成碎末的蔥和姜慢慢地揉進切好的雞肉裏面。砂鍋的表情此時已經非常愉快,因為她知道大半的工作都已完成。現在我們可以聊天了。我的砂鍋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一生最為擅長的事情,就是用溫暖的水盡力地平息所有肉類的傲氣,簡單點說就是以柔克剛了,所以砂鍋的智慧根本不是我能趕得上的。很多時候我懷疑,她簡直擁有比我的老媽更沉靜更正確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