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懷念小龍女(第2/31頁)

小龍女死於兩年前的一場空難。她坐的飛機調皮地一個俯沖,以一種靈魂出竅的速度沖進了南中國海。這滾燙的飛機像只燃燒彈,幾乎煮開了方圓幾十平方米的海域。人們沒能打撈上來小龍女的屍體。事實上,那架飛機上任何一個旅客的屍體都沒有打撈上來。準確地講,人們無法正確地拼湊起打撈上來的那些身體的零件。

小龍女死後的兩個月,我嫁給了孟森嚴。父母替我付了這套公寓的首期,由孟森嚴來負擔每月的按揭。於是,我心安理得地變成了我曾經最為不齒的那種女人。如果小龍女還活著,她一定會嘲笑我的。可是她死了。

結婚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大學畢業以來的那點可憐的存款,剛好夠我置辦起這個完美無缺的廚房。煤氣灶、抽油煙機、冰箱、鍋碗瓢盆、咖啡壺、微波爐、烤箱、多士爐、榨汁機、刀子、盤子、調味瓶、碗筷……只有它們是真正屬於我的。站在這個廚房裏,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嫁妝豐厚的新娘。曾經,我計劃過很多次,這筆錢要用來去歐洲旅行,可是最終它們變成了我的廚房。在這個天真無邪的廚房裏,我是一個擁有嚇人的年紀的老人——你聽說過有什麽長了二十五年的蔬菜嗎?或者,只有在醬油、醋、紹興黃酒這些調味品的眼裏,我才是年輕的。果然,醬油瓶在這個沉默的瞬間關心地開口說:“你今天還沒有吃藥。”

我站起身去拿藥片的時候,發現蔥花們在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碗裏猶疑地看著我。他們鮮嫩得不得了,是我今天早晨才從市場帶回來的。我對他們微笑的時候,他們終於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問我:“請問,你是神嗎?”

“不,我不是。”我笑了。

“媽媽說,我們死了以後就會見到神。不是你啊?”我的好態度似乎讓他們放松了一點。

“可是你們現在還沒死。”我對這群小家夥解釋著。

我當然不是神。我只是一個像我媽媽那樣的家庭主婦,扮演著一個我三年前打死都不要扮演的角色。可能,你最終只能變成你當初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因為當你對自己說“我絕對不能過那樣的生活”的時候,你並不是在反抗,你只是恐懼。你知道那種生活對你來說是最為順理成章的選擇。只有極少數人能掙脫這個強大如地心引力一般的規則,變成自己真正想變成的人。可是那是非常卓越的人才能辦到的事情,他們有比別人更強的意志,更強的力量,甚至是更強的情感。我曾經以為小龍女是一個這樣例外的人,但是我忽略了一條,就是在卓越之外,你還必須擁有運氣。

或者我並沒有忽略這個。曾經,我只不過是心安理得地認為,我會是那個擁有很多運氣的人。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過著吃喝玩樂呼朋引伴熱熱鬧鬧的日子。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小龍女。然後,我脫胎換骨。

那時,我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叫路陶。她很漂亮,是大家的公主。我鞍前馬後地替她留意化妝品新款上市的信息,幫她參謀哪一種發型或者哪雙鞋更好看,為她用我的火眼金睛鑒別聞香而至的各路男人們究竟是些什麽貨色,甚至給她找過槍手考托福。她總是撒嬌地對我說:“親愛的海凝,沒有你我該怎麽辦?”我回答她:“親愛的陶陶,你當然少不了我,因為你沒有大腦。”果不其然,路陶最終愛上了一個和她一樣沒有大腦的男人——我並不覺得我說話刻薄,我只不過是陳述了一個客觀的事實而已。這個沒有大腦的男人叫做彭端。天知道我是多麽不耐煩地把路陶跟彭端放到我的敘述中來,他們真的只是過場跟龍套而已。可是,為了引出來小龍女,我必須要講述他們。

兩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彭端在我們這個城市的一個KTV裏召集大家聚會,為了跟大家隆重介紹他的新女友。這個新女友當然不是我們可憐的陶陶,而是小龍女。路陶被這個聚會折磨了很久,因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該盛裝出現在另有新歡的前男友面前以示風度,還是該用缺席來表示輕蔑。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我和路陶小姐十六歲那年相識,她最大的煩惱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些蜻蜓點水的男人們。曾經我還以為她終究會進步,但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她就像我媽媽熱愛麻將一樣熱愛著他們。這是她生活的樂趣甚至是意義之所在。

後來,路陶終究沒有去KTV,沒去的原因在於——她的粉底用完了,而且最心愛的裙子被她媽送去幹洗,然而她第二心愛的裙子配不上她新買的那雙鞋。“主要是,”她在電話裏強調,“你知道,我就沒有心情去了。”這就是我們的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