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廣陵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在鍛鐵。準確地說,是他們幾個人一起在鍛鐵。可是真遺憾,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他,於是便再也看不見其他人。所以,直到很多年以後我都覺得,當一個人已經光芒四射卻還不自知,或者說裝作不自知的話,那就是罪過。

洛陽城外的樹蔭下,始終幽綠色的、絕對的寂靜。也因此,那一聲又一聲單調、規律並且鏗鏘有力的打鐵聲漸漸地聽出一種歲月一樣安然的憂傷。

他赤裸著上身,壯麗的身體被曬成了古銅色。他如雲的黑發松松地挽在側面,總會有幾縷頭發輕輕地在他的臉前飛濺著。他把鐵錘舉起來的時候,胳膊突然收得緊緊的,就像兩條傷痕累累的河。然後他用力地砸下去,眼睛裏突然閃電般地,掠過一絲兇狠,還有柔情。我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裏為什麽能夠同時擁有這兩種神情,但是他就是做到了。被他敲打的那塊鐵看上去柔弱無骨,是紅色的,像殘陽。

然後他像神一樣若無其事,但是端然地轉過臉,再然後他就看見了我。

我站在藩籬外面,不知所措。

他一怔,然後微笑,問我:“是來找我的嗎?”

我很緊張地說,我聽人家說,這裏有一間鐵匠鋪。

“沒錯,就是這裏。鐵匠就是我。”他說。

好吧。他真的就是那個酒館老板嘴裏會寫詩的鐵匠。或者是我夠幸運,我不期然間撞上了誤入凡間的,專司打鐵的神。他不夠彪悍,但是足夠淩厲和肅穆,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神的形象。我吞吞吐吐地告訴他,我想要他幫我鍛一把刀,很鋒利很鋒利的那種短刀,我要把它帶在身上趕路。可是他還是以剛才的神情專注地看著我,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在說什麽。

於是我心虛了,結巴著說:“您不用擔心,我身上,我身上有很多銀子。真的。我就是想要最好的一把短刀,我付得出錢。”

這個時候他又一次地微笑了,在他身邊,那個剛剛為他拉風箱的男孩子也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對我說:“別誤會,小兄弟。我們這間鐵匠鋪是不要錢的。”

這時候另一個人拾起他扔在地上的鐵錘,非常熱情地接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俊俏的小兄弟,要不是這身衣服,還以為是個美嬌娘呢。”

就是在那一天,我認識了他們三個。這群風流倜儻、徇徇儒雅的鐵匠。拉風箱的最年輕的男孩子是向先生,向秀,他們叫他子期。那個上來拍我肩膀,說我像美嬌娘的是呂先生,呂安,他們叫他仲悌。

他,那尊神,他是嵇康,他說我也像朋友們那樣,叫他叔夜就好。

然後他問我:“你叫什麽?”

我搖頭,我沒有名字。我從小長大的那座目不識丁的村莊裏,人們都叫我老三。

“那麽——”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沉思的樣子真是好看,幽深的眼睛似乎是在眺望無窮盡的蒼天,但是其實什麽都沒有看見。就是這樣美麗的一秒過去以後,我就有了名字。他叫我藏瑛。向先生和呂先生都說這個名字配我的人,可惜他們不知道,那個“藏”字對我來說很難寫,我認得的字不多。但是那一瞬間我就決定了,我一定會好好地練習這個字,把它復雜的筆畫記下來。因為這是我的名字,因為一個有了名字的人應該從此懂得自尊。

“你從哪兒來?你要短刀幹什麽?”他扶著我的肩膀,他的手很大,有力而且溫暖,隔著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覺到那幾顆被鐵錘磨出來的老繭。我略帶惶恐地搖搖頭,我不想說。那不是他們能夠理解的生活。雖然他們在打鐵,雖然他們都穿著很樸素的衣衫,可是我仍舊知道,他們跟我是不同的。他們是群尊貴的人。他們臉上的神情、說話的聲音裏都充滿了那種知道自己會贏得別人尊重的味道。

我不想在他們面前提起我的家、我的爹娘、我曾經的生活。有什麽好說的呢?亂世之中,赤貧如洗並不新鮮。全家人都是要吃飯的,所以,所以當那輛從城裏駛來的漂亮馬車停在我家茅屋外面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怨恨爹和娘。馬車上下來一個衣飾考究的男子,但是據說,這個光鮮亮麗的人只不過是我未來主人的仆人。他看著我,然後讓我轉過身,然後摸摸我的臉,再捏捏我的肩膀跟腰,最後要我張嘴,看我的牙齒。我從不知道買一個人和買牲口一樣,都是要看牙齒的。

我的爹和娘在一旁恭順地垂手而立,連帶著的,看我的眼神裏竟然也沾染上了一抹卑屈的諂媚。男子說,我這麽精致的臉怎麽會長在這麽一個窮鄉僻壤裏。他還說,他家老爺一定會寵我的。然後他留下了訂金,說再過兩天就來帶我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打那男子走了以後,爹和娘突然對我客氣了起來。但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團結一致地不跟我講話了。那天晚上,哥哥突然從炕上轉過臉,惡狠狠地盯著我:“有什麽了不起。”他照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不過是要去做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