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廣陵(第4/8頁)

向先生總是沉默寡言。但是你會在他那種靦腆到有些羞澀的微笑裏理解他的沉默。向先生可以為了他做一切事情,哪怕他總是肆無忌憚地嘲笑向先生酒量很小,總是嘲笑向先生的文筆不好,總是嘲笑向先生是個俗人。向先生把他當成神。你別管我是怎麽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看得出來。有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注意到了,在他一下一下揮舞著鐵錘,淋漓酣暢地敲擊面前那塊鐵的時候,向先生拉風箱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顫動。

他當然是不知道的,他那個時候在乎的,只有那塊仿佛從夕陽上面掉下來的殘渣,他的手臂跟著那沸騰的溫度一起舞蹈。夕陽默默地忍耐著這種鈍痛,天地因這種忍耐而分外寂靜。他根本就不在乎誰是拉風箱的人,他根本不在乎是他點燃了那個人的臉頰跟眼神,並不是爐中的火。而問題恰恰在於,就算他自己渾然不覺,也永遠都會有一個人為他拉風箱,永遠都會有一個人願意默默無聲地把自己的心臟變成那塊通紅的鐵片,忍受著他單調的擊打,以及寂寥。

有一回,當向先生仰起臉,不期然地撞上了我的眼睛時,他愣了一下,然後,還是微微一笑,靦腆,甚至是羞澀的。向先生知道我什麽都了解,向先生也知道他可以信任我。有一回,他甚至對我說了一句我一點都不懂的話:“瑛郎,有的時候我真羨慕你。”

話音剛落的時候,我聽見外面傳來轔轔的馬車聲。我承認,我很害怕馬車。因為它總是讓我想起那個人來到我家茅屋外面時的情形。更何況,今天的這輛馬車看上去就和那個時候的一樣豪華,一樣絢麗。

那個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或者我又要上路了,我必須離開這兒。可是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急急忙忙地逃往屋子裏面。

他的兒子在屋檐下奇怪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他走了出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瑛郎,不要怕。他們都是我原先的朋友。”

朋友,就是說,乘坐這樣的馬車來的貴客,也屬於他嘴裏的“我們七個人”。

來客是兩個身穿官服的人。胖一點的是王大人,王戎;瘦一點的是山大人,山濤。我躲在屏風的後面,看著他們幾個人在廳裏飲酒、敘舊。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跟這兩位來客說話的時候,顯然他是開心的。那種愉快無法掩飾,不可能被裝出來。可是他的眉宇間還是有著揮之不去的蕭條。

和他一起跟客人們寒暄的,還有他的妻。說真的我害怕這個女人。他們都說她是個公主。除了這高貴的出身之外,在我眼裏,她還真沒有什麽配得上他的地方。不過她看上去不那麽像一個人,而是像一尊美麗的玉石雕塑。其實在這棟房子裏,我並不是常常跟她碰面。偶爾見到她,也恨不能躲著走——尤其是,尤其是在那些嵇先生從我的房間走出去的清晨,我尤其害怕見到這個女人。她永遠都是一臉的清冷,似乎所有刻骨的狂歡跟哀痛都會冒犯她冰清玉潔、高高在上的尊嚴。所以他們夫妻不是一種人,我相信他們兩個人對同一件事情往往會作出南轅北轍的判斷。

我躲藏的這扇屏風已經很陳舊。但正是因為我第一次離它這麽近,我才發現它上面的圖案原來是用極其昂貴的金銀絲繡成的。在屏風的右下角,我才看到那一方並不起眼,卻是不怒而威的,皇室的徽章。

那是他們結婚的時候,她的嫁妝。

屏風的那一邊,觥籌交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綻放出非常得體的笑容來。過了一會兒,呂先生也加入了他們。我第一次看到那個平日裏嘻嘻哈哈、愛開玩笑的呂先生穿上一身華美官服的模樣。那讓我陌生跟惶惑。

於是我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了靜謐的院落裏。芍藥花在拼盡全力地冶艷綻放。我坐在槐樹的陰影中,我知道,或者我該離開。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那輛華麗的馬車,和那個一身官服的陌生的呂先生會這麽深、這麽重地刺傷我。

我以前知道他們是群比我高貴的人,我知道當有客人來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像平日裏那樣跟他們同桌吃飯的資格。可是以前我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從來都不曾自慚形穢。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們跟那些拿著錢來買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同類。我當然知道,在他們這樣的人中,有好人,也有壞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論。可重要的是,無論是贊美還是厭惡,無論是痛恨還是眷戀,所有所有這些深刻的情感都只能在同類的人之中產生。我曾經以為,上天真的可憐我,讓我找到一個世外桃源。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打鐵、種菜、閑雲野鶴、放浪形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或者他們不過是非常投入地演了一出給自己看的戲,只有我這個小龍套當了真。我逃了那麽遠的路,我丟棄了所有該負的責任,我把什麽都押了進來,我的確沒有讓那家人把我買走,但是我分文不要地把自己賣到了他的同伴手裏。藏瑛,你真傻,你連一兩銀子都沒有要,人家只用一個漂亮的名字,就買走了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