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詩人之墓(第4/6頁)

我們停下腳步,從高處俯瞰故居。一位年長的女士,戴著花園派對上才會用的禮帽和手套,正為一對老夫婦做著講解。“他總是獨來獨往,真的,”她說,“這裏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他。”她繼續細細羅列不同買主為故居開出的價格:美國人想把它買下來,裝船運到大海對岸去,她言之鑿鑿,但是小鎮不同意。

我們啟程返回住處。走到半路,我們坐到一張長椅上,刮掉靴子上的泥;淤泥很黏,就像融化的棉花糖。我靠到椅背上;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走回那棟房子,不管我的身體之前是從哪裏得到的能量,現在幾乎都已經耗盡。我的聽覺模糊,呼吸困難。

他俯身親吻我。我不想讓他吻,我還沒平靜下來,我渾身難受,皮膚刺痛,我想起過往的案例,每個月有兩天會變成偷竊狂的賢惠妻子,把自己的孩子扔在冰天雪地之中的母親,是《讀者文摘》裏的,她得了內分泌失調,愛這種東西,完全是化學作用。我希望它到此為止,這場漫長又傷人的角逐,爭奪一個受害者的角色;它應該好好地結束,這一點曾經至關重要,但今非昔比。我們中的一個應該就這麽從凳子上站起來,握手致意,然後揚長而去,我不在乎誰是被剩下的那個,這樣就能躲開那些相互指責,患得患失,認領財物,你的鑰匙,我的書。但不會是這樣的,我們一定還要經歷各種折磨,雖然枯燥乏味,雖然結局早已注定。讓我停留至今的是一種潛藏的好奇心,就像一出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或是一場恐怖電影,我知道哪幾個人會被殺死,但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我拉起他的手,輕輕撫摸手背,纖細的毛發摩挲著我的指尖,像是砂紙一樣。

我們原本打算換一身衣服再去吃晚餐,已經快六點了,可是回到房間後我就只剩把靴子脫下來的力氣了。然後,我還穿著衣服就爬上了那張碩大無比、嘎吱作響的床,像粥一樣冰冷,仿佛吊床似的塌陷下去。我在眼瞼背後的浩渺蒼穹中飄浮了片刻,自由落體般垂直下落,直到睡意奔湧而至,宛如大地般將我接獲。

我在一片漆黑之中驚醒。我記得自己身在何方。他在我身旁,但似乎躺到了毯子外面,蜷在床罩裏。我躡手躡腳地下床,摸黑走到窗邊,打開一扇木制的護窗。窗外幾乎和室內一樣昏暗,沒有路燈,不過努力分辨的話,我還是能看清自己的手表:淩晨兩點。我已經睡足了八小時,我的身體以為現在該吃早餐了。我發覺我的衣服還穿在身上,於是把它們脫掉,又躺回床上,卻餓得睡不著。我遲疑了一下,確定不會妨礙到他,便打開了床邊的燈。床頭櫃上有一只皺巴巴的紙袋;裏面有一塊威爾士蛋糕,一種松軟的白色甜餅,裏面有葡萄幹。我昨天在火車站附近買到的,在一家家塞滿英式圓面包和法式酥皮點心的面包房裏打聽,走街串巷,發了瘋似的尋找這裏的特色食物,害得我們差點錯過巴士。其實我買了兩塊。我昨天把自己的那塊吃掉了,這塊是他的,但我不管;我把它從紙袋裏面拿出來,整個吞了下去。

鏡子裏的我詭異地腫了起來,就像在水裏泡過似的,眼眶發紫,頭發像玩舊的布娃娃一樣豎在頭上,貼著枕頭的那一邊側臉上有一道傷疤似的印痕斜穿臉頰。這就是愛情留下的痕跡。我估計要花上幾個星期,幾個月,自己才能恢復過來。新鮮空氣,營養豐富的食物,還有充足的陽光。

我們擁有的時間如此短暫,他卻只是躺在那裏,像條毯子一樣卷起來,連動都不動一下。我在考慮要不要叫醒他,我想做愛,有多少要多少,因為剩下的已經不多。我開始想象和我結束之後他會做什麽,這讓我不堪忍受,也許我應該把他殺了,這倒是個新鮮的主意,多有戲劇性啊;盡管如此,我還是環顧整個房間,想找一柄鈍器;除了床頭燈之外別無他物,一個奇形怪狀的叢林女神,長著金屬的乳頭,燈泡從她的頭頂上探出來。我絕對沒辦法用這件東西殺掉任何人。於是我去刷牙,一邊猜想有一天他會不會知道自己曾經差一點就成了謀殺案的被害人,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為他種花,絕不回頭,然後滑進床上陰冷的千溝萬壑。我原本打算看日出的,但不小心睡著了,沒有看成。

早餐,終於到了享用它的時候,既簡陋,又隆重,縫著補丁的桌布,一應俱全卻又布滿凹痕的銀器。我們用餐的房間裝修華麗,但破敗已久,宏偉的壁爐架上如今只放著幾只陶瓷的可卡犬和幾張上了色的全家福照片。我們梳洗完畢,穿戴整齊;說話聲音很低。

食物就是平常的那些:茶和吐司,煎蛋,培根,還有少不了的烤番茄。送早餐來的是另一位女士,頭發也花白了,但燙成了波浪卷,塗著紅色的唇膏。我們攤開地圖,規劃回程的路;今天是周日,一點鐘之後才會有巴士開到最近的那座火車站,我們想離開這裏可能有點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