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極(第4/11頁)

“我們每人要分析《經驗之歌》裏面的一首詩。我要分析的是《護士之歌》。但是他們不知道那節課上出了什麽問題,他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我一直努力讓他們聽懂我的意思,可他們都在忙著勝過別人,搞不懂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坐在那,把彼此的論文拆得七零八落。我是說,他們都不知道詩歌應該為何而作。”她沒有喝她的那杯茶。

“什麽時候要交?”他問,保持中立。

“下星期。不過我不打算寫,不寫他們想要的那種。我打算給他們一首我自己的詩。那首詩就說明一切了。我是說,要是他們非得在課上當場讀上一篇,他們就會明白布萊克在韻律方面做出的嘗試。我要去把它復印出來。”她遲疑了一下,不那麽有自信了。“你覺得這樣沒問題嗎?”

莫裏森琢磨著,倘若自己的學生中有人嘗試這樣一種花招,他會怎麽辦。以前他沒把露易斯想成會寫詩的那類人。“你跟教授確認過嗎?”

“我努力和他說話,”她回答,“我努力幫他,可我沒法讓他理解。不過,假如他們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就會知道他們都是騙子,我走就是了。”她在台面上轉著茶杯,雙唇顫抖。

莫裏森發覺自己左右為難;他也不希望她哭,那樣會需要危險的輕拍以示安慰,甚至是搭一只手臂到她的肩膀上。他努力克制住一幅不由自主迅速閃出的畫面,他自己壓在她的身上,在廚房的地板中央,把白色的乳膠沾滿她大衣上的毛皮。今天不行,他的頭腦命令著,懇求著。

仿佛是應和,一架風琴的回聲在他們的腳底轟鳴,伴著一陣顫抖的高音:“萬古磐——石,為我開……容我藏——身……”[5]露易斯把這看成是一個信號。“我得走了,”她說。她站起身來出了門,就像來時一樣猝不及防,漫不經心地謝了謝那杯她沒有動過的茶。

風琴是哈蒙德[6]牌的,主人是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本地人。她的丈夫和已經到了成家年紀的孩子在家的時候,她對著他們大喊大叫。剩余的時間裏,她開著吸塵器,要麽就用兩根手指在風琴上緩緩彈出贊美詩的曲子,還有流行的老歌,自彈自唱。那架風琴對莫裏森而言是最討厭的東西。起初,他試著不去聽它;後來,他播起了歌劇唱片,企圖把它蓋過去。最後,他用自己的錄音機把它給錄了下來。每當噪音變得太過劇烈,他就會把喇叭朝下對準暖氣口,從頭到尾地播著錄音帶,能播多響播多響。這讓他有一種參與其中、掌握主動的感覺。

此刻他就這麽做了,欣賞著錄音帶與她現時演奏的旋律沖撞激蕩的效果:《微聲盼望》裏疊進一段《安妮·蘿莉》;《夏日裏最後一朵玫瑰》與《請到棕色小教堂裏來》[7]唱成了復調。他驚訝於自己能有多恨她:他只見過她一次,在他蹚著積雪朝車庫走的時候,她從自己那條難看的花窗簾的縫裏惡狠狠地盯著他。她的丈夫本該把那條小路上的積雪鏟掉,但他沒有動手。

第二天露易斯又來了,莫裏森還沒起床。他醒了,然而憑著房裏的那陣寒意——他能看見自己呼出來的氣——和那股淡淡的油味,他就知道暖爐又出了什麽毛病。與其爬起來嘗試用各種方法保暖,倒不如在床上躺到太陽完全升起來。

蜂鳴器響起來的時候,他拉過一條毯子包住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

“我想到了什麽,”露易斯慘兮兮地說。她進了門,他來不及把她擋住。

“不好意思裏面很冷,”他說。

“我必須到你家來告訴你。我再也不用電話了。你應該把你的也扔了。”

她把積雪從靴子上跺掉,莫裏森則逃進了客廳。窗戶內側有一層厚厚的積霜;他把煤氣壁爐點燃。露易斯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不耐煩地大步走著。

“你都沒在聽,”她說。他從毯子裏順從地向她望過去。“我想到的是這個:這座城市沒有權利被安在這裏。我是說,憑什麽呢?沒有一座城市應該被安在這裏,這個遙遠的北國;它甚至都不在某個湖畔或是某條重要的河邊。它為什麽會在這兒?”她攥緊雙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仿佛一切都取決於他的答案。

莫裏森赤著一只腳站著,回想起他自從來到這裏後就常常在問自己一樣的問題。“這裏最初是個貿易站。”他開口,渾身發抖。

“可它看上去不像。它看上去什麽都不像,它什麽都沒擁有,它在哪裏都可以。為什麽會在這裏?”她懇求著;甚至抓住了他毯子上的一個角。

莫裏森避而不答。“哎,”他說,“我拿幾件衣服穿行麽?”

“在哪間房裏?”她狐疑地問。

“臥室,”他回答。

“那沒問題。那個房間沒問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