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極(第2/11頁)

他不知道對露易斯的房間該有什麽期待。他的想象當中從來都沒有她的住處,盡管他已經在門外接送她好幾次了。

“我昨天把書架弄好了。”她說,朝著占滿一整面墻的清漆木板和水泥塊建築物揮了揮手。“請坐,我來給你沖點可可。”她跑進廚房,依舊穿著她的毛皮大衣,而莫裏森在人造革的旋轉扶手椅上坐了下來。他轉著椅子,審視四周,拿這裏和他自己設想過卻從來沒有抽出時間收拾的理想棲居做起了比較。

她顯然花了很多精力在上面,可努力的成果卻不太像是一個房間,而更像是好幾個空間,被各自裁下又粘在一起的幾塊。他無法確定是什麽造成了這種效果的:是那種大雜燴的風格,和他在抵達這裏的一路上經過的汽車旅館裏面發現的一樣,帶點現代主義風格的家具,傳統的北國風光,裱在畫框裏,釘在墻壁上。可她的桌子卻是仿維多利亞時代的,版畫是畢加索的。在房間的盡頭,一條染過色的粗麻布窗簾拉上了一點,她的床就藏在後面,但在床邊地毯上擱著的兩只毛茸茸的淺藍色拖鞋卻嚇了他一跳,幾乎是大吃一驚:這太不像她了。

露易斯端來了可可,坐到他對面的地板上。他們和往常一樣談起了這座城市:他們都還在找事情做,這種追求是出於他們對東部共同的設想,城市應該更加引人入勝才對。正是這種假想,而不是互相傾慕,才讓他們像現在這樣花這麽多的時間在一起;其他人大多都結婚了,或者在這裏待得太久,已經放棄了。

電影換得很慢;那一家劇院,放著過時的流行喜劇片,他們曾經對此嗤之以鼻。不過他們一起去看了那場歌劇,在它巡演過來的時候:本地的合唱團,外來的主角——露契亞[2],而且總的來說演得相當不錯,幕間休息的時候,莫裏森掃了一眼大廳裏那些緘默、敦實的觀眾,其中有些女人還穿著六十年代早期的尖頭細高跟鞋,他輕輕地對露易斯說,好像俄羅斯的旅遊手冊一樣。

雪落之前的一個周日,他們臨時起意開車兜風;在她的建議下,他們打算去市中心二十英裏之外的動物園。穿過油井鉆塔之後,他們看見一片樹林;卻不是該有的那種樹——他當時這麽覺得,就像他來這裏的路上所感覺到的一樣,這片大地正在疏遠他,不讓他進來;除了眼前這不斷重復,不置可否的單調景象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原因——不過仍然是樹沒錯;而等他們到了那家動物園的時候,他們發現它是那樣寬敞開闊,關著動物的圍場大得夠他們進去跑步,甚至是藏在裏面,如果他們願意的話。

露易斯以前來過這裏——怎麽可能,她又沒有車,他沒問——她帶著他四處參觀。“他們挑了些能活過冬天的動物,”她說,“這裏全年開放。它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動物園裏。”她指著那座用水泥塊搭建起來的、供山羊攀爬的人造假山給他看。一般說來,凡是比貓大、比貓有野性的動物,莫裏森都不喜歡,但這些動物離他足夠遠,他還能忍受。那天,她一反常態告訴了他一點關於自己的事情,通常她談的都是工作。她去歐洲旅行過,她對他說,還在英格蘭讀了一年書。

“你在那裏讀什麽?”那時候他問她。

她聳聳肩。“他們給我錢;其他人都不給。”

說到底他也是因為這個。倒不是要逃兵役[3];其實他已經超齡了,雖然大家一直願意把他想成是個逃兵役的人,對他們而言,這讓他的存在變得更容易接受一些。當時美國的勞動力市場不太景氣,而之後他到大家所謂的東部來嘗試的時候也是如此。可是平心而論,也不只是因為錢,或是家鄉的慘淡景象。他渴望著一些不同的經歷,一些冒險;他感覺自己也許會學到什麽新的東西。他那時以為這座城市會靠近山區。然而除了那些略帶棕色的河水蜿蜒而過的天然溝壑之外,這裏就是一塊平地。

“我不希望你把這裏當成典型,”露易斯在說,“你應該去看看蒙特利爾。”

“你算典型嗎?”他問。

她笑了。“我們當中誰都不典型啊,還是說我們大家在你看來都差不多?我不是典型,我是無所不包。”

她一邊說,一邊讓自己的毛皮大衣從肩膀上面滑了下來,而莫裏森則又琢磨了一番,她是否在期待著他會有所動作,會向她靠近。他是應該要靠近些什麽人或者什麽事;他在自己的衣衫和皮囊之中已經開始感覺孤立。靠近他的學生是不可能的;再說,他們那麽厚實,根本無法穿透;那些女學生,即使是苗條點的那幾個,都讓他想起大塊大塊凝固的白色物體,譬如豬油;而教職員工裏其他的單身女人都年長他許多:在她們中間,露易斯的麻利幹練已經淪落成一種又準又狠、一針見血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