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3/12頁)

我猜想,女性會遭到如此廣泛的憎恨的原因——我同時把它看作女人們的天賦,是她們通常都會具有在個人體驗層面推動日常生活“由表及裏”的能力。與男人相比,女人更加現實,也更加堅韌,這使得她們可以更從容、更柔和地處理生活中的波折。但如今愈加強調“性感”的審美傾向卻顯示了某種隱性而致命的控制意圖:肉體的完美被再度強調,同時也伴隨著對暴露的要求。我將此看作對女性的誘騙和幹擾。如此理想化,同時又是如此的貶低化(這兩個極端必然相伴而生)的審美要求,隱含了一種看似不再可能,卻依然陰險、難以揣測的目的:我們的身體不應當提醒我們自身的缺陷,從而使我們找到自我控制或是了解的極限。而我們所承受的一切不安也就此被掩蓋。至於身體上的負擔,則被夢想與夢魘稀釋。然而,基於歷史的宏觀角度來看,女性作為承擔者的使命卻不僅僅使她們自己受益。她們往往會成為全人類由黎明前的黑暗到達真正光明的引渡者。當男性疲於爭鬥時,女性的敏感卻會使她們體驗到更多至關重要的東西,而勇氣,會使她們肩負起超乎想象的重要使命。就像羅莎·盧森堡所說:“一些我在生命中體驗到的東西,將會以我自己的方式被闡釋和表現……我的靈魂正在因此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臻於成熟。憑借著觀念的力量和強烈的自信,它將會沖破一切陳舊規則慣例的束縛。”

當羅莎·盧森堡被政府的追隨者們殺害時,夏洛特·薩洛蒙僅僅兩歲,但她與世界和自己的沖突已經埋下了伏筆。人們大都會將盧森堡之死歸因於1918年斯巴達克派起義的失敗——盧森堡正是這一黨派的成員。但我們同樣不應忘記,她所遭受的牢獄之災,多數是由於她的反戰主張:第一次在1915年,由於煽動公眾反對政府決議,她被囚禁一年。而在刑滿之後,無休止的非法拘留、“預防性監禁”成為政府阻止她活動的手段,並一直持續到“一戰”結束。事實上,對於斯巴達克派的起義,盧森堡持有的是謹慎支持的態度。她不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可是面對一個屢戰屢敗、背負屈辱的德國,倘若沒有一股新鮮的、充滿正義的力量注入其中,那些復辟的、盲目的愛國主義必然會乘虛而入,導致整個國家陷入更加瘋狂的境地——譬如對一個名叫希特勒的人的堅定支持。“這是個愚蠢的騙局,”她在自己服刑期間撰寫的反戰小冊子《尤尼烏斯》[2]中這樣寫道,“去相信我們可以像兔子那樣,在暴風雨來臨前躲起來,等到一切結束後還可以再繼續以自己往常的步子走在老路上。”她預言,德國人不會從失敗中學到任何有益的東西,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到了1930年,戈培爾有關“是猶太人讓我們蒙受了‘一戰’失利的屈辱”的宣講,還是得到了當時民眾的廣泛支持,與盧森堡生活的時代相比,他們的信念並沒有太多改變。

夏洛特·薩洛蒙的意義,可以被她的後繼者們公正地評價。這位猶太女畫家對復調式繪畫[3]的預見和詮釋,使她幾乎憑一己之力將繪畫藝術的發展引領到了一個全新的層面。她不朽的作品《人生?如戲?》(Life?or Theatre?)不僅是繪畫史上的重要作品,同時也是對德裔猶太人在“二戰”期間遭遇的苦難的一份忠實記錄。她用一幅又一幅的水粉畫,描繪了自己在這黑暗歲月裏的境遇。而這部創作於她生命最後幾年裏的作品,直到她死後多年才得以結集問世。她是在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被殺害的,但或許,將她的作品全然歸入大屠殺紀念中展出或許是個嚴重的錯誤。事實上,夏洛特卓越創造力的意義,要遠勝於她作為一名“大屠殺死難者”的價值。《人生?如戲?》的配色是極艷麗的,這使得畫面通常看起來很刺眼。而這種不同尋常的風格,似乎暗示了她所處的境遇——一面是壓抑與禁錮,而於自己,夏洛特·薩洛蒙的才華卻不容許半點兒壓抑。這組矛盾的結果,最終通過這些非凡畫作得以呈現。它們貫穿了繪畫者在兩次大戰中的經歷,將其間的瘋狂與痛苦小心收納,並以鮮艷的界限,詮釋此時與彼時生命的痛楚和希望。

夏洛特的創作是“不顧一切”的(尤其是對納粹所強調的“進步文藝規範”),這是來自評論者的觀點。盡管她的追隨者們幾乎奉她如神明,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地位絕不誇張。《人生?如戲?》在表現形式上具有混合性的內在處理,在第一頁便以三色字體的“歌劇”[4]命名,還出現了一組代替“演員表”的文字。而接下來的每一頁,除了色彩明艷的圖畫,圖畫上同時還出現了文字與樂譜,使欣賞者可以在欣賞畫面的同時,“聆聽”不自覺流入頭腦中的旋律,從而使作品以一種“紙上歌劇”的形式被欣賞。她是在法國南部的裏維埃拉完成這些作品的,盡管歐洲大陸此時正危機四伏,但那裏當時還是在意大利人的“友好保護”之下。可僅僅在完成作品後不久,夏洛特便遭遇了被驅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