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為單親母親(第3/15頁)

兒子落了地,一聲嘹亮的大哭,整個世界都笑了,母親掛在眼角的淚花是欣喜的,母親的微笑是自豪的,朋友們的鮮花立刻擺滿了產房……

啊,啊,這裏不是病房,是兒子的產房,迷糊中的我幾乎叫出聲來。

2000年12月25日,聖誕節的這一天,我獨自一人在溫馨的迷糊中度過,不明白上帝為什麽在聖誕夜帶走了對面病房的老太太,上帝應該送來一個又一個像坦坦那樣虎頭虎腦的孩子啊。

生命與死亡是否真有界限?

我想起了中國北方種植的小葉黃楊,冬天又幹又冷,有時候一些小樹的葉子全部枯黃,甚至又幹又白,我以為這些葉子都死了,會掉落下來。但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些葉子會一點點重新轉綠轉青。我觀察過那段漫長的細微的過程,當綠色又一點點覆蓋原本枯幹的葉子,那真是大自然生命的奇跡。

生命的奇跡,這幾個字在2000年聖誕節這一天整天都縈繞在我的全身。

12月26日,我的父母從中國趕到了德國,他們帶著我的兒子坦坦來醫院了。

坦坦全身從上衣到小牛仔褲到腳上的小皮靴都是我添置的意大利名牌,兒子出生時的第一件新衣服是他的父親雲在意大利出差時帶回的名牌夏裝,這件小衣服幾年後我還寄給一位女朋友剛出生的兒子穿,但事先說好日後女朋友要把小衣服再寄給我,女朋友的兒子穿完後,她守約寄回了小衣服,我把兒子的名牌服裝保存了下來。在後來兒子的成長中,我改變了觀點,決定不再給兒子買大品牌。生下兒子的一年多,我把從前打扮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部轉移到兒子身上,逛商店幾乎只看兒童衣服鞋帽,每天為兒子換不同色調、不同風格的衣服,而自己穿著隨意卻不自覺。現在,兒子坦坦虎頭虎腦地、神采奕奕地向媽媽走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醫院與家有什麽不同,不知道媽媽是從病床上爬下來到走道上迎接他,更沒有看到我手上插著針頭。十來天沒有見媽媽了,坦坦撲向媽媽的懷抱,卻被護士輕輕擋住了,因為我的傷口還不能碰。近在咫尺,我不能擁抱兒子,卻看到兒子患濕疹的皮膚沒有媽媽精細的護理變得粗糙了,白白的臉上紅紅兩大塊,像白白的衣服上打了兩個紅補丁,甚是紮眼,我的眼淚嘩嘩往下流,止不住嗚咽,護士很納悶,扶住我:“哦,梅女士,您很堅強,您從入院到現在都很樂觀,所有的醫生都誇您,現在您的兒子來了,這麽可愛,怎麽反而哭了呢?”

是啊,我回答不了,生活中我幾乎沒有為自己哭泣過,我總是為身邊朋友的遭遇而哭,或者在電影院裏哭得稀裏嘩啦,閱讀的時候哭得抱著書滿屋子找紙也是常事,現在為兒子哭了,還用回答為什麽嗎?

哭,2000年12月26日,剛滿36歲的我,剛剛動完晚期癌症大手術,手背、脖子上都插著打點滴的針頭,身邊拖著吊瓶,當著父母,當著兒子,當著護士,我嗚咽得淚水漣漣。

德國醫院探視的時間不允許很長,父母即使也抹著眼淚,也只能帶著兒子坦坦回家了。我回到病床上,白色病房,白色護欄病床上的白色床單,窗外綠色的塔松上掛滿一層一層白色的雪,整個樓道也是白色的。我從溫馨美妙的迷糊中清醒過來,我感覺到了,兒子坦坦來時發出的歡笑甚至一兩次叫聲,那是整個樓道裏幾天來能聽得到的唯一的聲音。坦坦走了,樓道裏又恢復了寧靜,這種寧靜讓清醒過來的人有無法克服、無可奈何的恐懼,我意識到了我躺著的地方,是病房,裏面大部分是患了癌症的病人,絕大部分是老年人。這裏是病房,而不是生機勃勃、充滿初生嬰兒嘹亮的哭聲、充滿鮮花與歡笑聲的產房。

我沒有想我為什麽流淚,為什麽哭,從我獲知患了癌症到現在,我第一次流淚了,為什麽?我沒有想。我只是更強烈地感受到,坦坦太小了,皮膚有濕疹,這個還小得像棵幼苗的生命不能沒有媽媽。同時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攫住了我的心:如果我死了,坦坦記不住媽媽,一歲多的孩子記不住媽媽。十月懷胎、生產的掙紮、剖宮產的傷疤、哺乳的沒日沒夜……如今孩子一歲多,我剛剛輕松些,剛剛開始和他一起捉迷藏、一起看圖畫書、一起聽音樂……啊,一種無法比擬的悲哀向我襲來。

2000年聖誕節過後的我和聖誕節的我不一樣了。我不再迷糊,我清醒地知道,為了兒子,為了自己,我一定要從這個病房裏走出去。

那個聖誕節剛過,雲急不可耐地就要回北京,他打電話到醫院,說沒有時間來醫院和我告別,那時我躺在病床上,脖子上插著大針頭,正在輸液,我忘記自己找了什麽借口,讓護士暫時停止了對我輸液,然後我把自己包裹嚴實就溜下了樓,這是我晚期癌症大手術之後的第八天,從手術昏迷中脫離重症監護室的第五天。寒風大雪中我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停下來喘息,穩住雙腿,然後再向前走,終於我挪到了醫院的大門口,我費勁地擡起手,使勁向遠處的出租車站招手,還把脖子上的圍巾也解下來搖晃,可是司機偏偏不開車過來接我,我一大步當三小步挪,挪三步歇兩步,大約一百米的路程我可能用了正常人五倍的時間。上車後,司機抱歉地說:“真是太對不起了,我早就看見您了,可您看上去形容憔悴,像個瘋子,所以我不敢開車過去拉您。”其實我心裏並沒有責怪司機,我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我招手,德國司機在出租車裏埋頭讀書看報是常有的事。可是聽了司機的話,我心裏又震驚又悲哀:我形容憔悴嗎?我像個瘋子嗎?這是真的嗎?但是我的心裏,此刻正充滿著溫情和渴望,我不顧脖子上插著大輸液針頭,手術後第一次離開醫院,擅自回家,是想看看我兒子的父親雲,他要離開柏林的家,卻不來和我告別。我的雙腳剛踏進家門,家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醫院值班的護士打來的:“梅女士,您在家裏?謝天謝地,請您馬上回醫院,這是規定,我們必須對您負責。”一貫對我非常和氣的護士,聲音在電話中有些嚴厲,但她還是同意我在家待10分鐘。我看到雲在慢條斯理地收拾行李,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時間緊張,我撫摸了一下兒子,5分鐘後就重新坐上了出租車。回到醫院,值班護士立即來到我的病房,撲到我的病床前:“梅女士,您是博士,您不懂嗎?您脖子上插著大輸液管,大輸液管直接連著您的大血管,如果針管路上出意外,您會大出血,幾分鐘內您的命就完蛋了。您的兒子多可愛,他會永遠失去媽媽!我也會因此丟了這份工作,我也有兩個孩子,我的孩子就會餓肚子沒有生活來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