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為單親母親(第2/15頁)

事實上,兒子一落地,懷孕的大肚子一空,我覺得自己能出門了,第一件事就是給柏林市政廳外事辦的負責人寫信,詢問是否有中德文化交流的項目。市政廳的負責人很欣賞我,邀請我去會談,並推薦我做德國世博會的青少年文化項目。

2000年,坦坦的父親雲和我,通過德國世界博覽會青少年項目,共同掙下了第一小桶金。夢想掙大錢的雲,用那一小桶金起步,在中國開起了公司,搬進了豪華辦公大樓。雲的事業發展起來了,在異國他鄉,我有了生存立足點,而且坦坦一歲多,虎頭虎腦惹人愛,這些都給了我無限希望。

2000年,我在柏林除了工作就是帶兒子,很少有其他活動,但感覺很滿足。可是年底世博會落下帷幕的時候,我就大出血了,打電話讓兒子的父親雲回德國,雲在中國正準備和眾多朋友在一條大船上過浪漫的聖誕節,他聽到我患病即將大手術的消息,第一反應竟然是:不就是直腸癌嗎?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後來,雲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趕回了德國。

手術的前一天晚上,雲陪我去看電影,在電影廳門口我留下了一張照片,後來我看到照片上的我身材窈窕,少有的苗條,因為手術前我不斷大出血,體重劇減,瘦了十多公斤。

上手術台前的那個晚上,愛、愛、亢奮地愛,我有點痛,但是我不理會,直腸中的腫瘤被擠壓了,鮮血染紅了床單,一層一層向遠處、向深處滲透。恍恍惚惚中我記起第一次來經血,染紅了潔白的裙子,透濕了教室的木凳子,一滴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羞愧難當。從那時起,要強的我就有了終究不如男生的感覺,內心深處渴望愛上一個更強大的男生,並被他愛著。但是和性格暴烈的雲在一起,好像是白刃碰鋼刀。生命的幼稚、迷茫、追求、渴望,和雲的歡笑、爭吵、委屈、和好,都融化在那被愛的鮮血染紅的床單裏,最後又積聚起來化作一朵鮮紅的蘑菇雲,向天堂升騰、鋪散開去……

哦,天堂裏陽光一片,生機勃勃,男耕女織,百童嬉戲,啊,我們的兒子坦坦,才一歲多一點,他多麽可愛,又多麽孤獨,我多想給他添一個小妹妹,這個小妹妹也是和雲生的。即使雲和我關系已經不好,我仍然希望坦坦有個同父同母的妹妹,我希望坦坦牽著妹妹的手一起加入百童嬉戲的行列。我要啊,我要啊,我要活著,還要再生一個孩子,在渴望中我叫出聲來。

嘭、嘭,雲霧又積聚起來成為一朵蘑菇雲掉回地面,我沉沉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夢醒,是我人生轉折的一天,我被推上了晚期癌症徹底切除的手術台。

1999年的聖誕節,是兒子出生後的第一個聖誕節,忙到12月24日的下午,我奔到聖誕市場,市場已經開始收攤,所有的人都往家走,我用半價就買到了一棵大大的聖誕樹,回到家天就完全黑了。我點亮一串銀色的聖誕燈,抱著兒子一起把各種掛飾掛滿松針,然後彈著鋼琴給兒子唱:“平安夜,聖善夜!牧羊人,在曠野,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你的力量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輝照耀下,人們團結成兄弟。”

2000年,我不能為兒子去買聖誕樹了,不能和兒子一起裝飾聖誕樹了,但是作為母親,心底深處的牽掛變得更強烈了。手術當天的清晨,我獨自帶上記載兒子成長的那個湖藍色本子往醫院去,到了醫院,我還渴望看兒子的照片,我請雲挑選一些坦坦的照片送到醫院來,雲把坦坦送到幼兒園,挑了照片趕到醫院,白色的手術床正推著覆蓋著白色手術單的我往手術區走,兒子的照片被放在白色手術單上的那一刻,手術區的自動門就關上了。後來雲告訴我,手術過程中,他去辦別的更重要的事了。我知道了,在我大手術的整整6個小時中,我的生活並不像電影或者電視裏演的那樣,有牽腸掛肚的一大堆親人等在手術室外面。在我癌症切除的大手術中,陪伴我的,只是兒子的照片和那個本子。

對於我來說,這是命運,也許這就夠了。

2000年聖誕節的清晨,我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我動了36年突然病倒了,再激動身體也不能動了,我變得前所未有地靜。

不知何時,我眼前、屋子裏的東西開始晃動起來,墻上畫中的圖案不再是花,不再是水果,全部變成了初生的嬰兒,變成了被父親托在手掌中的嬰兒,變成了抱著甲殼蟲調皮睡著的嬰兒,變成了躺在花叢中天真地笑著的嬰兒……我感到躺著的這間病房,旁邊韋伯太太帶著鐵杆護欄的病床消失了,各種消炎藥、止痛藥的吊瓶消失了,這明明是我生兒子的時候獨自使用過的藍色的產房,海軍藍的床、天空藍的燈、多色但以藍為主調的皮球、湖藍色的吊繩與水產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