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個漫長而又炎熱的夏天,薇安妮每天醒來時都有一大堆家務要做。她(還有索菲和伊莎貝爾)補種了花園,把兩個破舊的書櫃改造成了兔棚,還用雞籠狀鐵絲網圍成了一個藤架。眼下,花園裏最浪漫的地方正散發著糞肥的味道——這是她們為了花園積攢的肥料。她答應為住在這條路上不遠處的老頭裏韋洗衣服,以此換取飼料。唯一能讓她真正感到放松和鎮定的一段時光是星期日的早上,她會帶上索菲到教堂裏去(伊莎貝爾拒絕參加彌撒儀式),然後和瑞秋坐在自家後院的樹蔭下喝咖啡。兩個好朋友說說笑笑,開著玩笑。伊莎貝爾有時也會加入她們,不過她更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耍,而不是和女人們聊天——薇安妮對此並沒有什麽意見。

當然了,有些家務活是必須要做的——是她為看上去遙不可及、卻又如不速之客般會在最糟糕的日子裏找上門來的冬天做好準備的新方法。更重要的是,它能讓薇安妮集中注意力。當她在花園裏勞作、烹煮草莓醬或是腌制黃瓜時,她就不會想起安托萬,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了。侵蝕著她內心的是一種不確定性:他是不是成了戰俘?他是不是在哪裏受傷了?死了?或者,她會不會某天擡起頭來,看到他正笑著走在這條路上?

思念。渴望。擔憂。那些都是她入夜後的心路歷程。

在這個如今充滿了噩耗和靜默的世界裏,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貝克上尉夏天大部分時間裏都在外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役。他不在的時候,房子裏的一切又恢復了正常。伊莎貝爾在被要求做事時也不會滿腹牢騷。

如今寒冷的十月已經到來。和索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薇安妮發現自己有些分心。她能夠感覺自己的一個鞋跟有些松動了,害得她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擺擺的。她的黑色小山羊皮淺口鞋並不適合每天穿著。可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它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她的雙腳。鞋底已經從大拇指處開始脫落了,害她經常絆倒。擔憂自己需要更換鞋子等東西的心情從未遠離過她,一張定量配給卡並不意味著就有鞋子——或食物——可供她購買。

薇安妮的一只手一直都搭在索菲的肩膀上,既是為了穩定自己的步態,也是為了緊緊拽住女兒。到處都是納粹士兵,他們要不就坐在卡車裏,要不就騎在挎鬥裏支著機關槍的摩托車上。他們還會在廣場上踏著正步,高唱著凱歌。

一輛軍用卡車朝著她們按響了喇叭。母女倆快步挪到了前方的人行道上,看著一支護衛隊轟隆隆地駛過。這裏的納粹越來越多了。

“那是伊莎貝爾姨媽嗎?”索菲問道。

薇安妮朝著索菲手指的方向望去。沒錯,挎著籃子從小巷裏走出來的那個人正是伊莎貝爾。她看上去……“鬼鬼祟祟”是薇安妮能夠想到的唯一一個詞了。

鬼鬼祟祟。想到這裏,一大堆零碎的小事突然變得明朗起來——微不足道的隨機事件被拼湊成了一幅圖案。伊莎貝爾總是淩晨就離開勒雅爾丹宅院,盡管她完全不需要起那麽早,嘴裏還有一大堆薇安妮根本就不怎麽在乎的啰唆借口。鞋跟斷了,帽子被風吹走了必須要追回來,一只狗嚇到了她,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是不是在和一個男孩幽會?

“伊莎貝爾姨媽!”索菲尖叫道。

還沒等對方應答——或準許——索菲就沖到了街道上,躲過了三個正在來回拋球的德國士兵。

“該死。”薇安妮嘟囔著,“請原諒。”她邊說邊閃躲著那些士兵,邁著大步穿過了鵝卵石街道。

“你今天領到了些什麽?”她聽到索菲開口詢問伊莎貝爾,還把手伸進了柳條編織筐裏。

伊莎貝爾狠狠地打了索菲的手一下。

索菲尖叫著把手抽了回來。

“伊莎貝爾!”薇安妮厲聲質問她,“你是哪裏不對勁啊?”

伊莎貝爾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抱歉。我只不過是太累了。我站了一整天的隊,結果得到了些什麽?幾乎沒有一點肉的小牛凍骨和一罐牛奶,這太讓人沮喪了。但是我不應該這麽粗魯,對不起,索菲。”

“如果你不這麽早溜出去,就不會覺得累了。”薇安妮說。

“我沒有溜出去。”伊莎貝爾說,“我是去排隊買食物的。我以為你希望我這麽做呢。順便說一句,我們需要一輛自行車,穿著不合腳的鞋往返鎮上會要了我的命的。”

薇安妮希望自己對妹妹的了解足以讓她讀懂她的眼神。那是愧疚,還是擔憂或蔑視?要不是她還不至於蠢到那個份上,她會說那是驕傲。

索菲用手臂挽住伊莎貝爾。三人動身向家走去。

薇安妮故意忽視著卡利沃的變化——被納粹占領的大片空間,石灰巖墻壁上張貼的海報(新的反猶太傳單令人惡心),還有懸掛在門口和陽台上的紅黑卍字旗。人們開始搬離卡利沃,把自己的家園拱手讓給了德國人。聽說他們去了自由區,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消息。商鋪關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門營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