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一月末的某個格外清冷的早晨,薇安妮醒來時兩頰滿是淚水——她又夢到安托萬了。

她嘆了一口氣,悄悄下了床,以免吵醒索菲。薇安妮是和衣睡著的,身上穿了羊絨背心、長袖毛衣、羊絨長襪、法蘭絨褲子(她把安托萬的褲子按照自己合適的尺寸剪短了),還有針織帽與連指手套。聖誕節還沒有到來,她就已經需要層層疊疊地往身上套衣服了。盡管加了一件開襟羊毛衫,她還是感覺很冷。

她把戴著連指手套的雙手塞進床墊下面的縫隙裏,抽出安托萬留給他的一只皮革口袋。裏面已經沒有剩下多少錢了,很快,她們就只能依靠她教書的工資過活了。

她把錢塞了回去(自從天氣轉冷以來,她就迷上了數錢),走下了樓梯。

一切都很豐裕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水管入夜後就會被凍住,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會來水。薇安妮開始會在爐灶和壁爐旁存放滿滿幾桶水,以備清理洗刷時使用。由於沒有錢繳費,家裏的煤氣和電力都十分緊缺,因而她用起這兩樣東西格外吝嗇。爐灶上的火小得幾乎連水都燒不開,屋裏也很少開燈。

她生了一堆火,用厚厚的鴨絨被把自己包裹起來,坐在長沙發上。她的身邊擺著一包毛線,是她從自己的舊毛衣上拆下來的。她要為索菲織一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而清早的這幾個小時是她唯一能夠找到的空閑時間。

在房子裏僅有的咯吱咯吱聲的陪伴下,她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淡藍色的毛線和毛衣針繞著柔軟的毛線進進出出的動作上,每一刻都在創造某些從未存在過的東西。這個曾經司空見慣的晨間儀式能夠讓她平靜下來。如果她能放松思緒,說不定還會記起母親坐在身邊教導她時所說的話:“正一針,反一針,這就對了……真漂亮……”

還有安托萬。他沒有穿鞋,腳上只套了一雙襪子,走下樓笑著問她在為自己織些什麽……

安托萬。

前門緩緩地打開了,帶進了一陣冰冷的空氣和幾片葉子。伊莎貝爾走進房門,身上穿著安托萬的舊羊毛外套和一雙齊膝高的靴子,頭頸處纏著一條圍巾,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看到薇安妮,她猛地停下了腳步。“哦,你起來了。”她解開圍巾,掛好外套,臉上無疑帶著愧疚的表情,“我去看了看家裏養的雞怎麽樣了。”

薇安妮的手懸在半空中,毛衣針也停在了那裏,“你不妨告訴我他是誰,你總是溜出去和他幽會的那個男孩。”

“這麽冷的天氣,誰會跑出去和男孩幽會?”伊莎貝爾走到她的面前,把她拽了起來,領到了火堆旁。

一下子暖和過來的薇安妮全身顫抖了起來。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多麽的寒冷。“你。”她說道,驚奇地發現這話竟然讓自己笑了出來,“這麽冷的天氣,就只有你會跑出去和男孩幽會。”

“那他得是多麽好的一個男孩啊。說不定是克拉克·蓋博。”

索菲沖進客廳,依偎在薇安妮的身旁。“這種感覺真好。”她說著伸出兩只手來。在這個美妙而又溫和的瞬間,正當薇安妮暫時忘卻了自己的煩惱時,伊莎貝爾卻意外地開了口:“好了,我最好趕緊走。我還得趕著第一個站到肉鋪門口去呢。”

“你走之前得吃點東西。”薇安妮說。

“把我的那份留給索菲吧。”伊莎貝爾說罷再度披上外套,把圍巾纏在頭上。

薇安妮陪著妹妹走到門口,看著她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後轉身回到廚房,點燃了一盞油燈,走進了石墻邊立著一排排架子的地下食品儲藏室。兩年前,這間儲藏室裏的東西曾經一度滿得就快要溢出來了,到處都是煙熏的火腿,一罐罐鴨油的旁邊還擺放著一卷卷香腸。陳年的香檳醋、沙丁魚罐頭和果醬更是多得數不清。

如今,她們卻連菊苣咖啡都快要喝完了。最後的一點白糖只剩下了玻璃罐子裏的零星白色碎屑,面粉更是比金子還要珍貴。感謝上帝,在沒有遭到戰爭難民蹂躪的情況下,花園裏的蔬菜產量還是不錯的。她已經把每一種水果和蔬菜都用罐子腌了起來,不管它們的個頭是多麽的渺小。

她伸手拿了一塊幾近變質的全麥面包。對於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來說,早餐時只吃一個水煮蛋和一片面包已經不算多了,但食物的儲備情況仍是每況愈下。

“我還想再吃一點。”索菲吃完自己的那一份,開口說道。

“我吃不下了。”薇安妮回答。

“德國人把我們的食物都搶走了。”索菲在身穿灰綠色軍裝的貝克走出房門時說了一句。

“索菲。”薇安妮厲聲呵斥道。

“嗯,沒錯,我們德國士兵的確拿走了法國的大部分農副產品,不過戰鬥中的男人也是需要吃飯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