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5頁)

為了讓我的皮膚好過些,到了夏天,嵐野先生讓我去采集鴨跖草。鴨跖草是種花,汁能用來浸絲,浸染之後絲綢才能上漿、染色。它們一般生長在雨季時節的河塘邊。采集花草聽上去是件愉快的活,於是七月的一個早晨,我背上背包就準備去享受這涼爽、幹燥的一天。但我很快發現,鴨跖草很是鬼靈精。據我所知,它就像一條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蟲。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蟲就會來襲擊我。更糟的是,有一次我還踩上了躲在暗處的一只小青蛙。收集花草這悲慘的一周過去後,我著手做一項輕松得多的工作,擠花汁。但如果你從來沒有聞過鴨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慶幸又能回去燒染料了。

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覺時,總想起祇園。投降後不出數月,日本所有的藝伎區都重新開放了,但媽媽沒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藝品和日本刀賣給美國人,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所以現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農場裏,還開了家店,而我繼續和嵐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祇園離這裏只有幾公裏,你也許會以為我常常回去。然而我在這裏住了將近五年,只回去過一次。那是戰後第一年的一個春日下午,我為小純太郎去上京區醫院抓藥。我沿著河原町大街一直走到四條,過了橋就到了祇園。我震驚地看見河邊擠著一家家窮苦百姓。

在祇園我認出了許多藝伎,但她們都沒有認出我。我沒有和她們說話,只想用一種局外人的眼光來打量這個地方。但其實我走了一路,看到的根本不是祇園,而是我自己鬼魂般的記憶。我走在加茂河畔,想起許多個下午,豆葉和我一起在此散步。附近便是我向南瓜求助那晚,她和我拿著兩碗面條坐過的長凳。不遠處的小巷,延曾在那兒責備我讓將軍當我旦那。又走過半個街區,到了四條大街的拐角,那兒我曾讓一個年輕的送貨員丟了手裏的午餐盒。在所有這些地方,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舞台上,而舞蹈已經結束好幾個小時了,寂靜像雪毯一樣沉重地壓在空蕩蕩的劇場裏。我去了我們的藝館,依依不舍地望著門上的重鐵鎖。當我被鎖在裏面的時候,我想出來。如今滄海桑田,我被鎖在外面了,卻又想再進去。我已經成年,如果我願意,自然可以在那一刻自由自在地走出祇園,再不回來。

戰後三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下午,我正在附屬間的染缸旁烘手,嵐野夫人下來說有人要見我。我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來訪者不是某位鄰家婦女。但我走上樓梯竟然看到了延,你能想象我有多麽驚訝。他和嵐野先生坐在作坊裏,端著一個空茶杯,像是已經談了一陣子了。嵐野先生看到我就站起身來。

“延先生,我在隔壁還有點活,”他說,“你們兩個在這裏聊吧。我很高興你來看我們。”

“嵐野,別傻了,”延回答說,“我是來看小百合的。”

我覺得延這麽說話不禮貌,而且也不好笑,可是嵐野先生聽了卻哈哈大笑,他拉上工作間的門出去了。

“我以為整個世界都變了,”我說,“但不是這樣,因為延先生還和以前完全一樣。”

“我從來不變,”他說,“但我不是來聊天的。我想知道你是怎麽回事。”

“沒出什麽事。延先生沒有收到我的信嗎?”

“你的信讀起來全像詩歌!你只會說美麗的潺潺流水,或類似的廢話。”

“啊,延先生,我給您寫的信可不是廢話。”

“我也希望不是,但它們看起來就是。你為什麽不說說我想知道的事?比如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祇園。每個月我都打電話到一力亭茶屋去打探你的消息,女主人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我以為你可能是得了重病。我想你比以前瘦了,但看來還健康。你為什麽不回去?”

“我每天都想著祇園。”

“你的朋友豆葉一年多前就回去了。就連通三,年紀都一大把了,祇園一復業她就露了面。但沒人告訴我,為什麽小百合還沒有回來。”

“說實話,決定權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著媽媽重開藝館。延先生希望我回去,我也一樣急著想回去。”

“那麽打電話給你媽媽,說時候到了。我已經耐心等了半年。我給你寫的信你看明白了嗎?”

“您說您想要我回祇園。我以為您的意思是,您希望很快在那裏見到我。”

“如果我說我想你回祇園,我的意思就是,我要你整理行囊,回祇園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等你媽媽!如果她還不想回來,她就是個傻瓜!”

“很少有人說她好,但我能保證她不是傻瓜。要是延先生了解她的話,甚至可能會佩服她的。她把紀念品賣給美國兵,日子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