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5頁)

逆境就像一陣狂風。它不僅阻擋我們去某些我們本來能去的地方,還從我們手中奪走本來無法被奪走的東西,於是狂風過後,我們看到的是原形畢露的自己,而不是愛成什麽樣就能成什麽樣。舉個例子,嵐野先生的女兒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於是她便全心投入到兩樁事情當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兒,二是為士兵縫制降落傘。她生活再無別的目的。她日漸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裏去了。戰爭結束的時候,她緊緊抓著孩子,仿佛抓著懸崖邊緣,一松手便會掉到下面的巖石上。

既然歷經磨難,我對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喚醒那些幾乎已忘卻的往事。換言之,在華麗的衣裳,嫻熟的舞姿,機智的談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復雜,而是如石頭落地一般的簡單。過去十年裏,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贏得會長的心。日復一日,我看著作坊下面加茂河淺灘的潺潺流水,有時我會丟一片花瓣下去,有時是一根稻草,知道它會被載到大阪,然後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會長也許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說不定就會想起我來。但頃刻我的思路又顫抖起來,會長也許是會看到它——雖然我懷疑這種可能性,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數百樁事,其中或許不會有我。他的確一直對我很好,但他就是這麽個好人。從未有過一絲跡象,表明他認出我是他當年安慰過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關心著他,想著他。

一天,我想到一件事,這在某種程度上比我突然明白佐津與我無法團聚更令我傷心。前一晚,我一直轉著個可怕的念頭,我第一次想到,萬一直到我走到人生盡頭,會長都對我無動於衷呢?第二天早晨,我仔細翻查黃歷,希望能找到一點跡象來說明我不是漫無目的地過日子。我心情沮喪,連嵐野先生也似乎看出來了,他讓我去一家幹貨店買縫衣針,步行過去要半小時。我回來時天已黃昏,在路上走著,差點撞上一輛軍車。這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次日早晨我才留意到黃歷上說走鼠位方向不吉,而幹貨店正在鼠位。我一門心思查找有關會長的征兆,因而對此渾然不覺。這件事讓我懂得,把心思放在不存在的事物上是危險的。難道我直到生命盡頭才會覺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遠不會來到?我吃下去的東西從未細細品嘗,路過的地方從未好好欣賞,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著會長。這種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從他身上抽回,我又擁有什麽樣的生活呢?我會像一個舞者,從小就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練習,但這次演出永不會到來。

一九四五年八月,戰爭結束了。大多數當時住在日本的人都能告訴你,那是漫漫黑夜中最為慘淡的一刻。我們的國家不僅被打敗了,還被摧毀了,我說的不止是轟炸帶來的後果,雖然轟炸是極其可怕的。當你的國家戰敗,外國軍隊湧入,你就會覺得自己仿佛被押到刑場上跪下,雙手綁著,只等斷頭刀落下。那一兩年內,我從未聽到過笑聲,連小純太郎也不笑,雖然他什麽也不懂。每當他要笑時,他外公就揮揮手讓他安靜。我常留意到那些年裏成長起來的男男女女,他們總有種特定的嚴肅味道,他們的童年太缺少歡笑了。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們都知道自己要生活在戰敗的苦難中了。還有人相信日本有朝一日會復興。所有關於美國兵會奸淫殺害我們的說法都是謠言。事實上,我們慢慢了解到,美國人總體上是相當友善的。一天,他們有一隊隨行人員駕著軍車駛過這地方。我和幾位鄰家婦女一起站著旁觀。在祇園這些年裏,我覺得自己是住在另一個特殊的世界裏,和其他女人隔離開來。那種被隔離的感覺很強烈,我幾乎從不去想其他女人——甚至是我伺候的男人的妻子——是怎樣生活的。而我如今穿著一條破爛的工作褲,一頭長發披在背上,已經幾天沒有洗澡了,因為我們的燃料只夠一周燒幾次水。在駕車駛過的美國兵眼裏,我和周圍的其他女人也沒什麽分別。我自己想來,誰又能說我有所不同呢?如果你沒有了樹葉、樹皮或樹根,你還能叫自己是一棵樹嗎?“我是個農婦,”我對自己說,“不再是藝伎了。”看到自己粗糙的雙手,我嚇了一跳。為了把恐懼的念頭拋開,我又把注意力放在開過的運兵車上。這就是那些讓我們來痛恨的美國兵嗎?是他們用恐怖的武器炸毀了我們的城市?他們駛過我們的街區時,向孩子們拋撒糖果。

投降後一年,嵐野先生又被獲準制作和服了。我除了會穿和服外,什麽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作坊附屬間的地下室裏,伺弄那些染缸裏沸騰的染料。這是個可怕的活計,半是因為我們只用得起“塔東”,這種燃料是焦油和煤塵的攪拌物,燒起來的惡臭你無法想象。過了一段時間,嵐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麽收集合適的樹葉、枝條回來制作染料,像是給我升了職。大概是升職吧,可是有一種材料——我不知道是哪種——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膚染色。我這雙嬌嫩的跳舞的手,曾經用最好的護膚霜來保養,如今卻開始像洋蔥頭的皮一樣剝落下來,還被染成了青紫色。這段時間,也許是因為太寂寞,我和一個年輕的榻榻米制作者發展過一段短暫的戀情。他叫井上,我覺得他很英俊,兩道柔和的眉毛掃在細膩的皮膚上,嘴唇非常潤滑。那幾周,我每過幾天就會在晚上溜進附屬間,讓他進來。我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有多麽難看,直到一天晚上,染缸下面的火熊熊燃燒,我們把彼此看得清楚。井上一眼看到我的手,就再也不讓我用手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