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1月28日(第2/3頁)

她蓋上盒蓋,熟練而粗暴地把盒子推回原處。她帽檐下露出幾縷自己的頭發,像鼠毛一樣平淡無奇。我想起之前目睹的接待處看守摩挲吉蔔賽女孩黑眼蘇的斷發的一幕,突然間,我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接待處看守與克雷文小姐對著一綹長發、連衣裙或是裝飾著假鳥的帽子,竊竊私語:“換上試試——誰會發現啊?你穿上真美!你的追求者可不得為你神魂顛倒!四年後誰會知道,當年誰穿過這套衣服呢?”

這幅景象如此逼真,這些私語宛在耳際,我不得不轉過頭,把手摁在臉上才能驅散它們。當我再轉向克雷文小姐時,她已經在窺看另一個盒子,並對裏面的東西發出輕蔑的嘲笑。我看著她,突然意識到,偷窺這些女人平凡生命裏那些可憐的、沉睡的部分,是多麽不光彩的行為。這些盒子似乎真成了一個個靈柩,我們就好像在偷看裏面小小的屍體,而它們的母親正在樓上哭悼,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渾然不覺。但是,這個行為的不光彩也恰恰成了其激動人心的所在。盡管被嚇到幾次,我還是忍不住跟著她一個個看過去。這個屬於制造假幣的阿格尼絲·納什,那個是可憐的埃倫·鮑爾的,裏面有幅小女孩的肖像畫,大概是她的外孫女,也許她曾認為他們會允許她把照片帶來吧。

我怎麽能忍住不想呢?我開始找塞利娜的盒子,開始想象看著她的盒子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想,要是我能夠看到她盒子裏的東西,我一定能發現一些東西,我說不清是什麽——一些屬於她的東西,屬於她的——無論是什麽,都會幫助我了解她,都會把她帶向我……克雷文小姐繼續拉盒子出來看,對其中或破爛或華麗的服裝評頭論足,時而還對從前的時尚樣式嘲笑一番。我站在一旁,但沒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擡頭向上張望,尋覓著。最後我問:“盒子是按照什麽規律排序的呢?你們是怎樣安排盒子位置的?”

在她解釋時,我已發現了我要找的。那個盒子在她夠得著的範圍以外,櫥架旁豎著一架梯子,不見她用。而且,她已經擦拭著手,準備陪我去牢房區了,只見她叉著腰,看著上方的櫥架,懶散地哼哼:“嗡嗡……”

我必須甩掉她,但只想得到一個辦法。“噢!”我扶住額頭說,可能是盯著看了太久,我有點頭暈!因為害怕,我確實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的臉一定是唰的一下白了,因為克雷文小姐看到我的臉色一下子喊出了聲,急忙朝我走來。我扶著頭說,我不會暈倒,但是能否勞煩她給我倒一杯水?

她把我扶到椅子旁,讓我坐下,“我可不能離開您呀!醫生的辦公室好像有嗅鹽,不過醫生都在醫務室,裏德利小姐那兒有鑰匙,但去她那兒要一兩分鐘。您要是暈過去了……”

我堅稱我不會暈倒。她雙手合十說,哦,她可沒料到會發生這茬事兒!她速速離去。我聽見她鑰匙鏈叮叮當當的碰撞聲、腳步聲以及關門聲。

我起身,抓來梯子,把它放到合適的位置。我提起層層疊疊的長裙,爬上梯子,抽出塞利娜的盒子,掀起盒蓋。

一股硫黃的苦味撲面而來,我不得不扭過頭,眯縫起眼睛。接著我意識到,由於光線從背後射來,影子投進盒子裏,導致我完全看不清裏面有什麽,只得把身子挪開,把臉頰貼在櫥架堅硬的邊緣。終於,我辨別出了一些衣物:大衣、帽、黑色絲絨裙、鞋、襯裙、白色絲質長襪……

我輕撫著它們,拿起來,翻過來……依然在尋找,盡管我說不清自己在找什麽。這些衣物可能屬於任何一個姑娘。長裙和大衣似乎是嶄新的,幾乎沒有被穿過似的。鞋的質地很硬、光亮如新,鞋底亦沒有什麽汙跡。哪怕是手帕包著的黑玉耳環,也是幹幹凈凈的,金屬鉤線亦沒有失去光澤。黑色絲綢鑲邊的手帕也潔凈平整。這裏什麽都沒有。也許是喪服置辦店的店員幫她準備的這身衣服。我找不到一絲她過去生活的蹤影,沒有一抹她那纖瘦的肢體在這其中活動舒展的痕跡。什麽都沒有。

我這麽想著,最後一次翻動絲絨裙與絲質長襪,想看看盒子裏,那隱藏在陰影裏的是什麽,它蜷曲著,像一條冬眠的蛇——

她的頭發。是她的頭發,紮得緊緊的,編成厚厚的一束,剪斷的地方被粗糙的監獄麻線打了結。我撫觸著,頭發沉重、幹燥,像是蛇皮,看似光滑,據說摸上去卻是幹燥的。光線照到發束上,泛出黯淡的金色,但這金色之中還混合著別的顏色,有銀色,有的則幾乎是綠色的。

我想起塞利娜的那張照片,入獄前的她有一頭漂亮的卷發。我手裏的這一束頭發讓她栩栩如生,讓她變得真實了。我突然意識到,這棺材似的盒子,這不通風的房間,多麽不適合安放她的頭發啊。我心想,要是它能呼吸一束日光,能感受幾縷空氣……看守竊竊私語的畫面又浮現眼前。萬一她們來這嘲笑她的長發呢,萬一她們粗糙的手指來觸摸她的長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