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

這周,母親沒能禁止我談論監獄。畢竟,每個來家裏的客人都想聽聽我的監獄見聞,聽聽囚犯的故事。他們感興趣的,是那些會讓他們毛骨悚然的細節,但是,盡管監獄之行記憶猶新,但這些完全不是讓我難忘的內容。相反,倒是監獄的平凡與普通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讓我感到可怕的,是米爾班克就在兩英裏開外,從切爾西16坐一輛馬車即可到達,它可怕的地方,是它的龐大、陰沉、拖曳的陰影,關著的那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全被要求閉上嘴,必須安靜順從。我發現,在做一些簡單的事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渴了,我喝茶;無所事事,我看書;冷了,裹一條毯子;大聲念出一些句子,只是因為想感受吟誦這些優美語句的愉悅之情。我做過這些事,我千百次地做過這些事,然而對那些囚犯來說,這些事情,他們一件都不能做。

不知有多少囚犯會在他們冰冷的囚室中,夢到瓷杯、書籍和詩篇?這周,我不止一次夢到米爾班克。我夢見我成了囚犯中的一員,在自己的囚室裏,把刀、叉、《聖經》擺放在一條線上。

但這些,都不是人們希望了解的。他們知道我去過監獄一次,視之為一種休閑方式,他們驚訝於我還打算去第二、第三、第四次。只有海倫知道我是認真的。其他人則會喊:“噢!你不會打算與那些女人交朋友吧?她們肯定都是賊,甚至更糟!”

他們看看我和母親,問她怎麽能忍受我去那種地方。當然了,母親會回答:“瑪格麗特總是這個樣子,做事隨心所欲。我已經和她講過了,她要是想找份差事,有件事她在家裏就可以做,她父親的信都是非常有價值的,需要好好收集整理……”

我說我打算在合適的時機整理這些信,但是現在,我更願意嘗試一些別的,看看自己能做得怎樣。我這麽對母親的朋友華萊士太太說,她狐疑地看著我。不知她關於我的病和病因知道或猜到多少,只聽她回答:“我聽醫生說,要治療抑郁的心境,與做慈善工作相比,探訪監獄似乎並不是最合適的吧。監獄的牢房——哦!光想想裏面的空氣就夠受了!那地方準是各式各樣疾病的溫床!”

我又想到了那些單調的白色走廊和光禿禿的囚室,我說,事實正相反,這些牢房其實非常幹凈整潔。我妹妹說,如果監獄幹凈整潔,那裏面的女人為何還需要我的憐憫?華萊士太太笑了。她一向喜歡普利西拉,覺得她比海倫還要俊俏。她說:“親愛的,等你嫁給了巴克利先生,也許會想做點慈善活動。華威郡17有沒有監獄呢?想象下你那可愛的臉蛋在那些女犯人當中,真叫是雲泥之別啊!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瑪格麗特,你肯定聽到過的,是句詩,講的是女人、天堂和地獄。”

她想說的是這句:

男人的好壞,是天地之別;

而最好的女人和最壞的女人,是天堂與地獄之別。

她一聽就叫了起來,我就說嘛!瞧你多聰明!要是她把我讀過的書都讀了一遍,現在少說也得一千歲了。

母親說丁尼生18說的關於女人的部分,無疑十分正確……

這是今天早上的事,正好華萊士太太來與我們共進早餐。之後母親帶著普莉絲19給她的第一幅肖像畫做模特。這是巴克利先生的點子,他希望在他們蜜月歸來後,可以在沼府的客廳看到這幅畫。他找了個在肯辛頓20有間工作室的畫匠。母親問,我是否也想過去看看。普莉絲說,論喜歡鉆研繪畫的,當然也只有我了。說這話時,她坐在鏡子前,戴著手套的指尖劃過眉宇。為了這幅肖像畫,她拿眉筆把眉毛描得更深了,她黑色的大衣下,穿著一件淡藍色禮服。母親說裙子最好選藍的,不要選灰的,畢竟除了畫匠科恩沃利斯先生外,沒人會看到她穿這身衣服。

我沒有去看他們畫畫。我去了米爾班克,正式開始監獄探訪。

在看守的指引下,獨自一人去女囚監獄,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夢中的監獄墻比現實中更高聳陰森,走廊更窄。希利托先生建議我一周來一次,允許我選擇合適的日子與拜訪的時長。他說,如果我能各個角落都看一下,觀察她們的日常起居,將幫助我更好地理解女囚的生活。上周我一大早就到了監獄,所以今天我去得較晚。我十二點三刻到了大門口,和上次一樣,被交給冷冰冰的裏德利小姐。她正在監督監獄午餐的發放,我與她並肩走著,直到所有午餐發放完畢。

午餐的流程讓人眼界大開。我到時正逢鐘聲敲響,牢房區的看守一聽到,就必須帶四名女囚從囚室去監獄食堂。我們走到食堂門口,發現她們都聚在那兒:曼寧小姐、普雷蒂太太、傑爾夫太太,以及十二個面無血色的囚犯。她們盯著地板,手放在身前。女囚監獄沒有食堂,所以,她們來男囚監獄領取食物。由於男子監獄與女子監獄區分嚴格,所以在男囚領了湯、食堂清潔幹凈之前,女囚都必須安靜地等在門外。裏德利小姐解釋:“這裏規定,她們不可以見男囚。”上了門閂的食堂大門後面,傳來笨重的靴子摩擦地面的聲音、低沉的說話聲。突然間,我覺得這些男囚就像是一群長著長鼻子、拖著尾巴、蓄著胡須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