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3/8頁)

巴特勒和布利斯,專欄的題目寫著,戲劇界最幸福的新人!照片上的姬蒂和沃爾特穿著結婚禮服。

我麻木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放在這頁紙上,發出了叫喊——迅速、尖厲而痛苦的叫喊,仿佛那一頁紙太熱,燙傷了我。我的叫喊變成了低沉、憤怒的呻吟,不斷持續,直到筋疲力盡。很快我就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貝斯特太太站在門口叫我的名字,充滿好奇又滿懷恐懼。

我停止喊叫,平靜了一點。我不希望讓她進來詢問我的悲痛,給出無用的安慰。我回復她說我沒事,只是做了個惱人的噩夢。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離開了。我又看了一眼膝蓋上的紙,讀了這篇帶照片的報道。上面說沃爾特和姬蒂在三月底結婚了,到歐洲大陸去度的蜜月。姬蒂會休息一段時間,然後重返音樂廳,和沃爾特搭档,編排全新的節目,於秋季開演。上面說,她的老搭档南·金小姐在霍克斯頓的不列顛劇院演出時病了,現在正忙著計劃自己的新事業。

讀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不是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我好像一百年沒有笑過了,現在最怕的就是聽見自己的笑聲,因為我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非常可怕。

這陣惡心過後,我又開始讀報。我一開始想毀掉它,撕了它,或者把它扔進火裏。然而現在我卻不想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我用指甲劃過這篇文章的邊緣,然後沿著劃痕慢慢地把它撕了下來。剩下的報紙我扔進了壁爐,但是印有姬蒂和沃爾特結婚照的部分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一片蟬翼,摸得太用力就會毀壞。我想了一會兒,走到鏡子跟前。玻璃和鏡框之間有個空隙,我從一邊把剪報塞了進去。於是那一片剪報被玻璃固定住,擋住了我的一部分鏡像——房間太小了,我從每個角度都能看到它。

我可能有點發燒,但我的頭腦卻比這一個半月以來都清醒。我看著照片,又看看自己。我看到自己蒼白憔悴,雙眼紅腫,有了黑眼圈;我曾經那麽愛惜、保持著光潔柔順的短發,現在變得又長又臟。我的嘴唇咬得幾乎流血,裙子臟兮兮的,腋下都酸臭了。他們,我想,這些都是他們幹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對!

在這段痛苦的時間裏,我第一次覺得,我讓他們把自己弄成這樣,實在太愚蠢。

我轉過頭,走到門口呼叫瑪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看起來有些緊張。我告訴她我想泡個澡,需要肥皂和毛巾。她極度不解地看著我,因為我從未提過這種要求。然後她跑到地下室,很快就傳來了她拖著浴盆上樓的乒乒乓乓的聲響,以及廚房裏鍋壺相碰的咣當聲。很快,貝斯特太太聽到響動,也從客廳裏出來了。當我告訴她我突然想洗澡的時候,她看起來面色蒼白,非常吃驚地說:“哦,阿斯特利小姐,這樣真的好嗎?”她可能以為我想在浴缸裏溺死,或者在水裏割腕。

當然,我並沒有這麽做。我在水汽氤氳的浴缸裏坐了一個小時,盯著壁爐,或者姬蒂的照片,輕輕用肥皂和法蘭絨毛巾按摩著自己酸痛的四肢和關節,使其恢復活力。我洗了頭發,還有眼角的汙漬,洗了耳朵下面和膝蓋後面,還有腋下和兩腿之間,直到把身上搓紅搓疼了為止。

最後我大約是睡著了,看到一個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幻象。

我想到一個惠特斯特布爾的女人,一個我們的老鄰居,我已多年不曾想起她。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死了,死得非常意外,死狀也很離奇。醫生說她的心臟硬化了。心臟的表面變得像皮革一樣堅硬而粗糙,瓣膜變得遲緩,心跳得越來越慢,然後完全停止。除了疲勞和呼吸困難以外,她死前並沒有什麽征兆,她的心臟悄悄地衰竭,然後心跳就停了。

當我和姐姐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倆都嚇壞了。那時我們還小,受到家人的妥善照顧,想到我們的器官會自然衰竭——我們最重要的器官會自發地窒息,就嚇得不輕。那個女人死後的一周,我們談論的話題除此就沒別的了。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發抖,憂心忡忡地用手指摩挲著肋骨,感覺著胸腔並不明顯的跳動,一心害怕這模糊的節奏會停止或者變慢,像那個不知不覺中死掉的可憐鄰居一樣,我們小小的心臟會不會也悄悄地硬化?

此刻我的思緒回到現實,感覺到漸漸變冷的浴缸、褪色的房間,還有墻上的照片。我的手指在肋骨上摩挲,感受著胸腔裏老化的器官。然而,這一次我似乎找到了。我身體的中心有一塊黑暗、沉重而安靜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在那裏生長,現在卻給我一種安慰。我覺得胸口緊縮而疼痛,但並沒有因為這疼痛而扭動或者流汗,相反,我雙手環抱著肋骨,擁抱著我黑暗而沉重的心,像抱著戀人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