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2/8頁)

於是,盡管我想到不斷寄到斯坦福希爾的信將沒有人拆封,也沒有人回復,盡管我猜到家人回想起我的態度,會覺得我背棄了他們,很快就不再給我寫信,但我也無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拋棄的東西——我的女裝,我的收入,歌迷和崇拜者給我的信件和卡片,刻著我姓名首字母的箱子——想到這些,我渾然不以為意,仿佛這都是別人的過去。我想到《灰姑娘》,想到我違背了合約,讓不列顛劇院的人失望了,我也不在乎。在這個新家,我叫“阿斯特利小姐”,如果我的鄰居們曾在舞台上見過南·金,他們也不會認出我來——事實上,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她了。我根本無法直視自己帶來的衣服。我把它們放在床下,原封不動地塞在包裏,讓它們褪色。

沒有人來看我,因為沒人知道我在這裏。我隱藏起來,消失在世界上。我丟棄了友誼和歡樂,把擁抱痛苦當作事業。過了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我什麽都不做,除了睡覺、哭泣和在臥室裏踱步。不然就是站在窗前,額頭貼著臟兮兮的窗子,看著下面的市場,不斷有動物的屍體被運過來,堆起來,然後被買走。我見到的人只有貝斯特太太,還有瑪麗——這個小女仆進來給我倒夜壺,給我拿來煤和水,有時我讓她給我買煙和食物。她遞給我包裹時的表情顯示了我已變得多麽古怪,但是我對她的恐懼和驚詫不以為意。除了自己的悲痛,我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我以一種詭異而可怕的狂熱沉浸於這種悲痛。

我感覺自己好幾周沒有梳洗過了,當然也沒有換過衣服,因為沒有別的可以換。我也早就不戴假發了,任由我的頭發淩亂油膩地貼在耳朵上。我不停地抽煙,從指甲到指關節都變成了棕黃色,但是我幾乎沒怎麽吃東西。因為我一直在看那些被拖到史密斯菲爾德的動物屍體,因此一想到吃肉就惡心。我只想吃最柔軟的食物。就像個懷孕的女人,我的口味變怪了,只想吃甜味的白面包。我付給瑪麗一先令又一先令,讓她去肯頓市集、懷特查貝爾、萊姆豪斯和蘇荷區給我買面包圈、奶油蛋卷、希臘烤面包還有中國點心。我把這些東西放進茶杯裏蘸著吃,茶是我用爐子上的水壺煮的,煮得很濃,加了牛奶。這是我和姬蒂在坎特伯雷遊藝宮最初的日子裏,我經常給她沏的茶。茶的味道就像她,既是安慰,又是可怕的折磨,被我一同喝下。

盡管我對時間不以為意,它依然悄無聲息地流逝。那段日子也沒什麽好說的,真是糟透了。我樓上的房客搬出去了,又搬來一對帶著嬰兒的貧窮夫妻。孩子有疝氣,每天晚上都哭。貝斯特太太的兒子有了個戀人,也把她帶回來了,在樓下的客廳裏喝茶、吃三明治,她還會唱歌,有人給她鋼琴伴奏。瑪麗的掃帚打破了一扇窗戶,尖叫了一聲,貝斯特太太卷起袖子打了她,於是她又尖叫一聲。這就是我在昏暗的小屋裏聽到的聲音。或許這聲音也是些許安慰,但其實沒有什麽能安慰我。它們只讓我注意到一些事情,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接吻的聲音,愉快的聲音,憤怒的聲音——那些被我拋在身後的聲音。當我從那扇臟兮兮的窗戶向外眺望,如看蟻群或是蜂群無異——我完全認不出自己曾經屬於的這個世界。只有隨著日子變暖,白天變得明亮,還有史密斯菲爾德的臭味變得更濃烈,我才意識到這一年又慢慢進入了春天。

我以為自己可以消失於無形,像房間裏的壁紙和地毯一樣顏色褪盡。我可能就那麽死了,而我的墳墓無人問津。我或許會昏迷不醒,直到世界末日——如果最後沒發生某件事喚醒我。

我在貝斯特太太家裏住了七八個星期,沒有出過房子。我還是只吃瑪麗給我拿來的東西。盡管我只讓她給我買面包、茶和牛奶,但她有時也會給我帶回更多有營養的食物,勸我吃下去。“如果你不吃一點,”她說,“你會消失的。”她給我拿來從法靈頓路買回來的烤土豆、餡餅、鰻魚凍,都是用一層層報紙緊緊包裹起來的,油乎乎地冒著熱氣。我都吃了——如果她給我一袋砒霜,我也會吃下去的。我習慣了一邊吃土豆或餡餅一邊把包裝紙攤平,讀上面的字——大多是十天前的事情,無非是盜竊、謀殺和職業拳擊賽。我做這些的時候就和看窗外東倫敦的街區一樣無精打采。但是有天晚上,當我在膝蓋上攤開一張報紙,從縫隙裏揀出餡餅渣子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我認識的人名。

這一頁是從一張廉價的劇院報紙上撕下來的,是一個叫作“音樂廳羅曼史”的專題。這幾個字出現在一個小天使舉起來的橫幅上,下面寫著幾個小標題,諸如本和米莉宣布訂婚,著名雜技演員即將結婚,哈爾·哈維和海倫的華麗蜜月……這些藝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懶得去看,因為這篇文章的正中央有一個專欄,還有一張照片,讓我再也無法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