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

瓦爾曾說過,她有點兒像斯特拉·達拉斯。是的,但也不完全像。她的女兒並沒有嫁給某個“富二代”,沒有住在歌舞升平的豪宅裏。瓦爾一直在風風雨雨中走過,但她沒有哭泣。

如果她是斯特拉·達拉斯就好了。如果她可以哭泣就好了。我想,如果有那一天,事情就可以緩和,一切就能夠被軟化,恢復如初。我是這麽想的,但這也是事後的想法。

事實是,她失去克麗絲了。面對痛苦,她讓自己變得更加冷酷,她知道,這種痛苦不會很快過去,而且,數年之內還會煎熬著她。她覺得,在她和克麗絲這樣的親密關系中,背叛是不可避免的。克麗絲太過依賴她了。父母的某些錯誤,是有助於孩子成長的,不管他們是有意為之,還是本來就不稱職。瓦爾這麽堅強,又這麽聰明,所以,她似乎是故意的。當然,她可以讓克麗絲回到她的懷抱,但她沒有那麽做。剩下的事,就順其自然吧。她告訴米拉:“我沒什麽能為克麗絲做的,除了去死,但我不想那麽做。”

她偶爾給克麗絲寫信,但沒有回音。瓦爾寫的不是真正的信,因為她已經越界了。這一點,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道德雖好,卻也是有界限的。人們要一起生活,道德就是約束他們的一套準則,它使人們形成集體,並使得集體利益最大化。但對那些已經越界的人沒用,他們也不會在乎。比如,幾年前,一架飛機在安第斯山脈墜毀,幸存者們最後淪落到食人肉維生。這引發了所謂的道德問題。或許這也談不上真正的問題,因為這樣的問題誰能有答案?你可以宣揚教條,可以引經據典,也可以搬出權威;你可以辯論到死,但依然無法分辨誰對誰錯。假如你是一個猶太人,你的丈夫和孩子被納粹分子殺死了,而你因為還能出賣肉體而活了下來,你走在阿根廷的街道上,看到那個曾經關押過你的集中營的長官,你口袋裏有一支槍——你無論走到哪裏都帶著它——你的手指正在扳機旁,而你看見了這個男人……你會怎麽做?有些事,你無法將它分類,無法判斷,只能由那些想實踐或被迫要實踐的人去親身實踐。這些人從不在乎後果。

我想知道,他們是否真的不在乎。坐在這裏,看陽光透過窗戶傾瀉進來,桌上放著一杯冰茶,望著遠處的海面,在沙灘上散步,寫那些不會在乎後果的人的故事,多麽愜意。不過,真有這樣的人嗎?是否就連最好戰的人也在乎後果——哪怕他的靈魂已經傷痕累累,哪怕他的希望已被摧毀,甚至在他開著坦克去撞墻,開著飛機去撞航空母艦的時候,也曾有片刻想過,這也許是一場終會結束的噩夢,或許他能被拯救,能回到家,坐在爐火旁,端起那盞茶,拍拍坐墊,笑談那些陳年舊事,一邊笑著,一邊抹去眼角的淚水……

哦,天哪。有什麽用?我寫的一切都是騙人的。我嘗試說出真相,可真相究竟是什麽呢?我思索許久,想象那種極端情境,在人類的一般認知之外,那種和普通人沒有關聯的情境,其他人就無權評判深陷那種情境中的人了。可就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一只冰涼而令人戰栗的生物刺了一下我的脊椎,往上爬到我的大腦裏,告訴我,所有人都會經歷這樣的情境,所有人都是。

可是,如果是那樣,人們豈不是就連最簡單的故事也講不出來了?我放棄。我再也不能往下想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講述,講述,講述。當然,我要盡我所能,去講述,講述,講述。我要告訴你接下來的故事,把它講完為止。它還沒有完,永遠不會完。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這也是這個故事結束的唯一原因。

從芝加哥回來後,瓦爾變得很古怪,變得陌生、疏離而冷漠。女人們有各自的生活要忙,也就不經常來找她了。克麗絲很消沉,變得很難相處,傷害了她們的感情。她們不清楚事件的整個經過,但因為在瓦爾家裏,性並不是禁忌的話題,她們以為克麗絲不過是受驚了,很快就會好的。瓦爾沒給她們中任何一個人打過電話,她們覺得和她日漸疏遠。

米拉可能是和她最親近的一個,她覺得很愧疚,一直想去看望她們。可她又怕見瓦爾。她剛認識瓦爾時,瓦爾就告訴她一些她沒想過的事情,也不管她想聽不想聽,她預感到這次也會一樣。而且這次的預感更加強烈了。她怕見瓦爾,仿佛瓦爾得了某種致命的傳染病似的。可終於有一天,她還是逼自己給瓦爾打了電話。瓦爾心不在焉地說,她在家。

瓦爾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她瘦了,臉龐不再豐滿,而是變得堅硬、棱角分明,看上去老了許多。她的頭發灰白。這些改變並不明顯,可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