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6

春天又來到了劍橋,人們像鮮花一樣在路邊綻放,有人脫了外套,有人敞開外套,漂亮的衣服令人眼花繚亂——刺繡襯衫、貼花的褲子、長裙、短裙、靴子、各種便鞋;庫普商場裏,還能看到穿蘇格蘭短裙的男人;印度教克利須那派的人們又穿上了白色和橙色的衣服,冬天的大衣和夾克都已經脫去。霍尤克中心又傳出了吉他聲。

瓦爾一直覺得呼吸有些不順暢,並且胸痛不止。她認定這只是因為單純的操心,也可能因為更深層的焦慮。她已經放下了學校的工作,專心忙起反戰委員會的事,沒有人注意或者在乎她正在看的那些報道,這令她愧疚、沮喪不已,甚至感到憤怒。過去的幾個月情況不怎麽好。她沒時間深思。她很忙,整天跟十個不同的團體混在一起,可是,情況不妙。她感覺,自己正在跟所謂的“生活”漸行漸遠,但她也沒辦法。總得有人關心那些在東南亞被屠殺的人。

那天,天氣不錯,開完會後,她決定去哈佛廣場走一走再回家。她什麽也不需要,只需要散一散步。可能就是缺乏鍛煉,煙抽多了,沒什麽的。散散步不錯,除了散步也沒什麽別的能做的了。她悠閑地走著,東逛逛,西看看——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她逛了一家書店,買了張唱片,又去超市買了一斤意大利面。得閑出來逛一逛,這種感覺真好。她覺得呼吸順暢了一些,感到自己臉上綻開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往家走時,天色已晚。行人的臉朦朧而歡快,他們從她身邊走過,就像一個個充滿生命力的小圓點,沿著昏暗的街道跳動。他們的歡聲笑語忽前忽後地飄散開去。她想,街上行人的感受有多重要呢?在華沙,人們行色匆匆;在華盛頓,人們走路時不會歡快地輕聲細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哼歌,她打算以後要經常這樣,開開心心的,多好。

是呀,她要經常這樣,她每天都可以哼歌。可是今晚,她還得回家準備下午的會議報告。不過,她要先做一些意大利面醬,把胡蘿蔔、洋蔥、大蒜和香芹切成薄片,和西紅柿一起燉,加些鹽、胡椒、羅勒和牛至,再加入幾天前做的牛肉汁和牛肉塊一起燉——想想都要流口水了。她還要聽聽新買的唱片,要寫信給克麗絲——她已經兩周沒寫信了,真說不過去——然後穿上溫暖的睡袍,坐下來寫那討厭的報告。她寫報告的時候,要盡量平靜下來。她要平靜地抗議美國對柬埔寨的入侵,可她腦中充斥著今天下午聽說的各種故事及看到的景象。人們,世界各地的人們,只想生存。可那些發動戰爭的人到底想要什麽?她覺得那是她永遠都無法理解的。

她哼著歌,炒了菜,蓋上鍋蓋,給自己倒了杯酒,穿過廚房,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時間還早,電視上放的是舊新聞。她沒去管它,一邊做意面醬,一邊收拾桌子,不時喝兩口酒。菜還在鍋裏燉著,聞起來很香,她揭開鍋蓋來聞——她總喜歡這樣做。這時,她聽到有人說話,她聽到了,不可能有別人,可就是有人在說話。她轉身看了看電視屏幕,是那裏面傳出的聲音。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是真的,可它就是發生了,有現場的圖像,就發生在她眼前。圖像定住了,有人指著一件襯衫滿是血汙的領子在說著什麽,就好像還有什麽可說的似的。她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是從她腦後傳來的,她聽得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痛苦的尖叫聲。當她定睛再看時,廚房地板上全是血。

那時,我們不知道那還只是開始。那是噩夢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裏,你能夠真切地看到,能夠用手觸摸得到。除了杜克,許多人都能感受到當前形勢的岌岌可危,但無法說清問題的症結。有時候,當我走在沙灘上時,似乎一切都很安靜、很安寧,我忍不住想噩夢究竟何時會來。我覺得噩夢就像地球內部的巖漿,一直都在,只是偶爾會張開那殺人的巨口,噴發一次。

瓦爾終於回過神來。她不再尖叫,但哭泣不已。她俯下身去擦被她灑了一地的意面醬,淚流滿面。她蹲下來,掩面而泣,無法相信,也無法不相信,最後,她放聲慟哭:“我們正在殺害自己的孩子!我們正在殺害自己的孩子啊!”

電話不停地響。不停地開會。那些天發生的事情一片混亂,回蕩在我的腦海裏。突然間,鎮上那些分散的和平小組成為一個大組織。突然,它們的成員就增加了,甚至翻倍了。幾天後——是幾天後吧?有人在傑克遜州立大學[14]殺害學生,兇手也說自己被逼無奈,也在抱怨,仿佛他們要是可以在不消滅黑人學生的情況下消滅白人學生就好了。

大家走路都恍恍惚惚的。有人覺得,苦難時期已經到來,比《一九八四》裏還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政府官員——就像選阿道夫·希特勒那樣被選舉出來的政府官員,突然就變成了一群殺人犯。我們得知時,木已成舟。年輕一點兒的學生幾近歇斯底裏。下一個會是誰呢?他們能夠殺害學生,也就能殺害我們。年紀稍大的人走路時也小心翼翼,擔心下一個會輪到自己。做母親的更是警惕,那些被殺死的也可能會是她們的孩子。他們只會來封電報,說很不幸,這是一次事故。三年的把屎把尿,十五年的辛苦培養,長到十九歲,健健康康,眉清目秀,這一切都付諸東流。有呼吸的人一下變成了沒有呼吸的屍體,就這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