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5

一九七〇年二月,杜克轉到了新英格蘭的一個基地,從那裏可以乘車往返劍橋。他很高興。結婚以後,他和克拉麗莎就沒有真正住在一起過。他們只有周末和假日才有機會相聚。有時候,他一個月都見不到她一次,盡管他工作非常忙,可一有空他就很想她。克拉麗莎是杜克熱情的來源,像一團跳動的火苗,溫暖著他麻木的手指。這種感覺並不只是性方面的,她精神上的熱量也溫暖著他。

可是,她進哈佛的這一年半以來,他感覺,好像她正在從他手中滑走,好像他再也無法完全抓住她了。他怪自己去越南待了九個月,怪她的朋友們影響她。他覺得哈佛被知識精英主義和激進主義滲透了,所以,他不僅懷著愉快的心情,而且帶著一種目的感,去期待一種新的生活:他要重塑他們之間的關系。為此,他還買了一輛保時捷,停在克拉麗莎住處的門外。

克拉麗莎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她對別人意圖的警惕性,令她流露出一種成熟老練的氣場。可她柔和的臉龐,她害羞的樣子以及毫無心機的舉動,都令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她今年二十五歲。

克拉麗莎是她那個年代的花朵,是主流媒體、心理學家、教育者和父母都想培養的那一類女孩。她總會令女人們驚訝,因為她好像沒有過任何困擾。她承認,除了肌腱撕裂,她沒有遭遇過什麽痛苦,且並無炫耀或羞愧之意。她出生在有教養的家庭裏,她和她的姐姐從小在關愛中、在溫和的訓導和自由的教育中長大。她們一直受到人性化的對待,上幼兒園時可以在角落裏玩洋娃娃。她們住在斯卡斯代爾一座漂亮的老房子裏,但克拉麗莎身上不僅沒有沾染那裏的勢利風氣,更是居然不知道這種風氣的存在。在學校裏,姐妹倆學習好、體育好,而且還很受歡迎。她姐姐後來當了兒科醫師,已經結婚且有了五個孩子,目前和丈夫一起住在南加州的一所大房子裏。姐妹倆關系很好,近乎完美:沒有競爭,也沒有嫉妒,因為這些東西都沒有存在的理由。

這群女人剛見到她時,會安靜地聽她講述她的過去,雖然她很少提起。她們常說,她的過去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太幸福了。她們就像聽神話一樣聽著,最後還得回到自己那不幸的生活中去。此外,克拉麗莎對她們的故事也很著迷。她經常會問:那是什麽感覺?她對痛苦情感的認識來源於書籍和她的想象。邁入青春期之後,她會一坐幾個小時地閱讀,認真體會安娜·卡列尼娜、伊萬·卡拉馬佐夫或艾瑪·包法利的感受。盡管她出生在一個信教的家庭,而且很多個暑假都是在北達科他州的家庭農場裏度過的——他們家族大多數信教的人都住在那裏,但是,她也沒遇到過信仰危機。她可以完全接受天主教教條,也可以單純地信奉上帝,而自從她學習了幾何、代數、三角學和微積分後,也可以輕易地意識到宗教中一些荒謬之處。這些都是她克服困難、提高理解能力的步驟之一。

她曾就讀於拉德克利夫學院。她在父母朋友舉辦的一場派對上認識了杜克,並以最得當的方式談起了戀愛。杜克的家族歷史悠久而有名望,他的家人有從西點軍校和常春藤名校畢業的,也有從政的:他們家出過一個紐約州長和一個州政府秘書長。雙方家庭都很滿意他們的婚姻。他們在一起,似乎注定會幸福終老。結婚四年了,克拉麗莎額頭上沒有一點兒皺紋,那安定的滿足感說明了一切。

但有一個秘密克拉麗莎很少說起,大多數人也不知道。大學期間,她參與了附近羅克斯伯裏拉丁學校的一項計劃,幫助猶太區的孩子們識字讀書。這種事通常都讓人束手無策,她卻表現得很好,不像有些人去那兒是向“愚蠢的窮人”展現白人的優雅和文化的,而是像另外一些人一樣,是去那兒學習、了解他們的。她漸漸成為鄰裏之間“大家庭”的一分子。人們很信任她,她還介紹其他人進來。她參與的讀書計劃非常成功。大學畢業後,杜克去了國外,克拉麗莎和羅克斯伯裏的一些人用聯邦資助擴大了該計劃,有兩年,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羅克斯伯裏。她在那兒生活,在那兒工作。杜克很不高興,他堅持讓她在劍橋租房子。他希望舒適的房子能誘惑她,讓她晚上能待在家裏。但是,克拉麗莎喜歡羅克斯伯裏,她在那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氣。她在那裏見識到了太多的痛苦,彌補了她對痛苦的無知。每當她向我們提起那些年,她的眼神就很明亮,表情也很有活力。她在那裏甚至還有情人,這一點,她也是很久之後才告訴我們的。

雖然計劃很成功,但尼克松上台後,資助就斷了——那是他上台後的第一個舉措。克拉麗莎不得不離開。她去了哈佛的研究生院就讀。比起其他英語專業的學生,她更加質疑自己去那兒的目的,但是,她並沒有說出來。可是,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會捫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