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1

那天派對上的情形在米拉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在她看來,那仿佛是神賜的時刻,盡管她是一個無神論者。她們全都被深深觸動了,從那以後,她們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她們舉辦過很多美好的派對,有許多相聚的時光,但這一次,是超越性的,那全然是一幅人類和諧與愛的畫面。它能夠持久嗎?將來有一天,當她們再聚在一起時,還會像那樣融為一體,還能感受到這種恩賜嗎?這樣的恩賜無法被安排、無法強迫,甚至無法去希冀,沒有哪一種體制能創造它。瓦爾會去嘗試,她會花費寶貴的時間,試著尋找一種不會扼殺心靈的體制。米拉感覺,她能夠去嘗試,這點值得贊揚,可卻注定要失望。當舞曲響起時,最好旋轉起來,讓自己融入音樂,盡情舞動,然後,記住這一切。可她們全都被瓦爾觸動了,於是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她很確定這一點。

那年的冬天漫長、寒冷而又孤獨。學校已經停課了。雷曼餐廳裏,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大家都窩在家裏或懷德納圖書館的小單間裏,埋頭閱讀,整理筆記,寫草稿。讀完一本書就在讀書清單上劃去一本,然後再添三十本。米拉的各種列表清單已經塞滿了好幾個文件夾。其中包括關於《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各種研究計劃,“馬丁·馬普雷特論戰”裏的詞條,以及《教會法》和《憂郁的解剖》所有版本的出版時間。

只有瓦爾沒在準備口試,她另有打算。她正在準備一項精心的計劃,需要和幾百個精挑細選出來的人面談。那些天她似乎總在逃避聚會,似乎對此有所抗拒。她有些焦慮,愈發怒氣沖沖:美國不斷增兵,在越南擴大轟炸規模,這令她難以忍受。不過,彼時我們所有人都心煩意亂。凱拉面色蒼白,臉上就像布滿皺紋般皺巴巴的;克拉麗莎的眼窩深陷下去;米拉有點兒焦慮,開始離群索居;唯有伊索精力旺盛。

女人們每周會到伊索家去兩三趟,那已是她們最大的享受了。但凱拉幾乎每天都會去。她總是心血來潮——有時上午十一點去,有時下午兩點、四點,甚至傍晚六點去。如果伊索不在,她就坐在台階上等,留下孤單嬌小的身影。她表情扭曲,愁眉不展。她有時坐在那兒看書,即便這個時候,她的嘴唇都還是顫抖著的。看見伊索時,她就起身笑臉相迎,面龐恢復如初。

伊索沒什麽錢,但她隨時都為朋友們準備著滿滿一冰箱蘇打水、果酒和啤酒。伊索也在準備口試,但她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被朋友打擾。她會對凱拉燦爛地微笑,然後扶起她,仿佛她的到訪是她這一天最重要的時刻。她注意到凱拉那顫抖的嘴唇和擰在一起的手指。她會適時地倒上一杯,從容地坐下來,靜靜地傾聽。她會不時向凱拉發問,但那些問題不是關於現在,而是關於過去,關於她的童年、她的兩個事業成功的兄弟、她的父母、小學和高中生活。她們的話題很單純,凱拉聊得輕松自如。她將自己的故事和回憶、傷痛和成就和盤托出,仿佛是第一次和人說起這些事似的,她在講述同時也在試圖了解自己。伊索看上去很感興趣,而且是發自內心地感興趣。“我沒打擾到你吧?”凱拉經常停下來,咬著唇問。她竹筒倒豆子般傾訴著,好像她的過去已經塵封了太久,被關得太緊,以至於一旦找到某個可以逃脫的洞口,它就噴薄而出。

“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看書,我會說‘我就想成為這樣的人’,或者‘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大約十歲時,我就開始寫日記——就是記一些流水賬,列出了一些我想要具備或避免的品性,並把每天的收獲都記錄下來。就像本傑明·富蘭克林那樣,只不過我沒他那麽成功而已。與他不同的是,我並沒能在三十天內具備所有美德,包括謙遜。”說到這裏,她們笑了,凱拉咬著嘴唇,不安地說,“我用盡了各種辦法,但其實那些美德我都沒能具備。我一直在退步。這太令人沮喪了,我認為具備那些美德,對我來說特別重要。”

“比如?”

“比如誠實。誠實總在第一位。還有公正——或者公平,隨你怎麽說。還有服從。對於這點,我真的做不到。”她突然語氣一變,開始講起一件毫不相關的事,她講起了在高中擔任啦啦隊隊長的歲月,她坐在一個朋友借來的摩托車上,在馬路上飆車,不知怎的,竟撞進了溝裏。“我討厭一成不變的事情。那種事我永遠理解不了,”她呷了一口杜松子酒說,“還有優秀,不,是完美。不管我做什麽……”

“那什麽是不好的呢?”

“膽小、欺騙、卑鄙、自控力差,”她不假思索地說,“啊,我好討厭這些,所以,我才這麽愛哈利。他身上沒有這些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