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7

艾娃回亞拉巴馬的家鄉度假,伊索陪她一起去的,她笑著說,是以防“發生不測”。不出艾娃所料,兩周過去了,她們還是沒能回來。一月底,她們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米拉很擔心伊索,她本來要在沃頓的中世紀課程上當助教。很奇怪,她們關系非常好,卻都不知道怎麽聯系上對方,不知道彼此父母或家人的聯系方式。如果伊索和艾娃不回來了,米拉就和她們徹底失聯了。二月中旬,新學期開始了,布蘭德·巴恩斯說他看見伊索從沃頓的辦公室裏出來。可她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第二周,伊索打電話來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沒說幾句就掛了,米拉答應第二天和她還有瓦爾一起吃午飯。第二天,米拉在懷德納圖書館後門附近的街邊約好的地方等她們。她看到伊索正從遠處走過來。伊索步子邁得很大,但走走停停,好像每走一步都在猶豫是否要往回走,這使她的走路姿勢有點兒別扭。她低著頭,雙手插進變形的粗呢外套口袋裏,那還是她年少時穿過的衣服。等她走近一些,米拉發現她神色僵硬。她嘴唇緊閉,顴骨看上去比以前凸出了,皮膚緊繃,仿佛紮在腦後的頭發也在拉著她的頭皮。她看起來就像一個中年修女,一邊忙著去做下一件事,一邊擔心學校的煤炭是否夠用。

瓦爾從米拉身後走過來,和米拉打招呼。伊索一看到她們,就停住了腳步。她臉上毫無笑容。她們慢慢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盡管什麽也沒說,她們也明白,不能馬上逼近她。伊索站在那兒,身體好像在顫抖。她們到她身邊時,瓦爾伸出粗大的手臂攏過她的肩,轉頭對米拉說:“我們去傑克酒吧。”那裏有吃的,而且白天基本沒人。酒吧裏放著音樂,有幾個人站在前面的吧台旁,後面空蕩蕩的,她們坐進後面的一個隔間。

伊索啜了一口瓦爾為她點的威士忌酸酒,看著她們。她的嘴唇顫動著,黑眼圈很重,頭發紮得緊緊的,在頭頂綰成一個小髻,簡直要把她臉上的皮膚全都拉起來了。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剛被解雇的女教師。“艾娃走了。”她說。

秋天,艾娃所在的舞蹈學校舉辦了一場演出。伊索告訴她們,就在聖誕節前,演出現場的一位女觀眾打電話來,說要為艾娃提供“獎學金”,讓她去紐約上芭蕾舞學校。這意味著有免費的課上,還有可能去那個女人所在演出公司的芭蕾舞團跳舞。但這也意味著艾娃要搬去紐約,重新找一個住所,重新找一份工作,過新的生活。

“太好了!”米拉驚叫道。

“她是什麽時候走的?”

“昨天。”伊索繼續盯著她的酒,晃著酒杯。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瓦爾繼續問。

“斷斷續續有四年了吧。過去三年都在一起。”伊索試著讓嘴巴停止顫動。

“你們還是可以見面啊。”米拉安慰道,但其實有點兒心虛。

伊索搖了搖頭:“不,不能了。”

“這相當於離婚。”瓦爾輕聲說,伊索用力點點頭,眼淚順著她緊繃的臉頰落下來。她控制住自己,試著和她們說些什麽,她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一邊吸鼻子,一邊喝酒,還一邊扯著頭發,她順滑的頭發被扯得亂蓬蓬的。她們曾在一瞬間擦出愛情的火花,她們的愛情強烈、激越,吞噬一切。她們也曾試圖結束這種關系,伊索去環遊世界,艾娃搬家、換工作。可她們總會回到彼此身邊,於是,三年前她們決定不再逃避。她們厚著臉皮住到了一起,假裝彼此之間只是室友關系。艾娃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伊索懷裏,可當她想要跳下來,當這懷抱過於溫暖,當這溫床過於壓抑時,她也會伸出像貓一樣的爪子。

“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我永遠都是錯的。她一直要求我,懇求我,請求我做些什麽,可我卻總是做不對。”

“她想跳舞,你又有什麽辦法呢?”

伊索點點頭:“我知道,但我覺得她想要更多的東西,我想給她,我希望我能夠給她,我恨她,因為我給不了,而她非常需要這些。其實,最近一年,我們幾乎都在吵架。”

但還不止如此。除了幾次偶然的“出軌”,她們都忠於彼此。“沒人知道我們的關系,這是我們的秘密,它將我們綁在一起,讓我們同外界隔絕,就像養育著一個畸形的孩子,好像我們都有一條假肢,不得不捆綁在一起。如果我們分開了,要麽就得向他人坦露我們的秘密,要麽就只能與世隔絕,孤獨終老……”

瓦爾點了三明治。服務員上菜時,伊索就暫時打住話頭。瓦爾又點了酒。誰也沒有吃東西。

“我們壓根沒去亞拉巴馬。我們哪兒也沒去。艾娃也沒去工作。我們晚上才去超市買東西,也不接電話。我們在那個公寓裏待了兩個月,爭執、交談、走來走去、吵架、相互指責……”她把額頭埋進掌心,“要瘋了,我覺得我要瘋了,也許我已經瘋了,也許我們都瘋了。”她又擡起頭,含淚望著她們,“生活就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