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5

第二天下午,霍沃德·珀金斯敲響了她的門。他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我好郁悶,想找個人說說話,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嘀咕了幾句,給他倒了杯咖啡。

“我從不喝咖啡,那是毒藥。不過,如果你有好茶的話,我可以喝茶,別是那種美式的茶包就行。”

“不好意思,我只有這個。”

“那我就什麽也不要。”他換了個姿勢。米拉點燃一支煙,在他對面坐下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這個地方,這個滿是論文的世界。我真希望能參軍。我不會殺任何人,我會拒絕那樣做,但至少我可以離開這個繭。”

“你寧願忍受戰鬥的折磨,也不願意被論文折磨?”

“沒什麽比這更糟的了。”

“你覺得在流水線上工作怎麽樣?或是在收費站數硬幣?拿著大鐮刀割麥子呢?”

“至少你活在真實的世界裏。”

她在想,若在“真實的世界”裏,他會用他那副軀體做些什麽呢?很多男研究生都像他一樣,不食煙火,好像他們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遊離在身體之外,好像身體是一件外出時需要穿上的衣服,到了晚上,當他們回到自己那黑暗的小房間裏,就會將它脫下。身體是社交所必需的,就像她以前出席正式場合時戴的白手套一樣。他們獨自一人時是什麽樣子呢?靈魂笨拙地在房間裏漫遊,伸手去拿裝著湯的罐子,躺在長椅上讀書,窩在椅子裏,沒有關節所以無比柔軟,有形的物質阻擋不住它飄向墻、椅子和窗戶。

霍沃德開始講有關浪漫主義的課程。他特別不喜歡凱拉,說她是“一本正經的小賤人”。

“她最近在寫論文嗎?”米拉機靈地轉移話題。

“是啊,老天!就那樣唄!她的論文是關於那些浪漫主義詩人寫的戲劇。你能想象嗎?我都不知道他們還寫戲劇。管他呢。當然,莫裏森喜歡她的論文——全篇都是無聊的、無關緊要的細節,小如螞蟻也要拿出來曬一曬。”

“凱拉很聰明。”

“她說廢話倒是很在行。來哈佛就為了幹這個嗎?世界正在四分五裂,可我們卻在這裏糾結卡爾西迪烏斯[42]對柏拉圖的評論,以及聖維克多·休對卡爾評論的評論!”他的聲音透著憤怒,手臂在空中揮舞著。

米拉笑了。

“我現在明白了!炸彈飛出去,點亮了天空,凱拉·福裏斯特和理查德·伯恩斯坦開始爭論那種精確的文本結構是不是由毗鄰潮濕水澤的聖斯坦尼斯洛斯學院預測出來的,也可能是作者佩恩自己編的。莫裏森冷靜而又專注地聽著,好像就連波士頓大火[43]也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他最後嚴肅地打斷她:‘非常有趣。’他說,‘但你們都忽略了名噪一時的聖克勞斯的偉大學者阿希尼努姆·克勞斯博士寫過的一篇鮮為人知卻很有趣的文章。這篇文章對佩恩描述的世界末日做了修飾,在蘑菇雲之上又增加了一朵綻放的花形狀的雲,那種蘑菇就是我們常見的蘑菇,形狀也很常見。你們參考一下第三部分第七十二章,摘要一或者摘要二。’福裏斯特和伯恩斯坦迅速記下來,當大火蔓延到劍橋時,莫裏森正平靜地繼續著他那關於克勞斯的獨白,念著克勞斯曾經出版過的書的每篇手稿的副本和出版日期。”

“在那個時刻,為什麽不呢?真到了世界末日,這麽過也不錯。”

“也許吧,但只是在世界末日的時候。”

米拉站了起來:“我得喝點兒什麽,你要嗎?不如來點兒酒?”

他要了酒。

米拉感到厭倦和煩躁。“依我看,你是害怕失敗,所以討厭那些比你優秀的人。”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兒緊張,她從沒以這樣的方式抨擊過某個人。

“我當然害怕。也許你說得對。但我還是看不慣福裏斯特和莫裏森,他們做的都是些無用功,從故紙堆翻出來的東西。”

她驚訝於他沒有被惹怒,決定繼續說下去。

“那你還來這兒做什麽?”

“我就是想問你,我為什麽會來這兒?”

“老天!”她盡力不讓自己的厭惡從聲音中透出來,“你們全都是這樣!真讓人惱火!你們都覺得哈佛是地獄,都只想過莫裏森那樣的生活。所有這些所謂深刻反省都只是為了自我保護,萬一實現不了那樣的目標可以找借口。”

他快要崩潰了。“沒錯。”他低聲說。然後,他擡頭看著她,“你覺得那樣的目標很討厭嗎?”

“不,”她平靜地說,“有什麽不對的?你喜歡動腦子,你希望得到社會的認可,希望過上快樂的生活。為什麽大家似乎都以為唯一正確的目標是壓制精神需求?”

“可我覺得討厭。我討厭那樣的自己。我就是討厭自己,你知道嗎?我都二十三歲了,還是個處男。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