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3

感恩節的前一天,下雪了,直到春天雪才停。劍橋的整個冬天都白雪皚皚,人行道上堆出了一道道消融不了的雪墻。我走在雪中,想著雪在文學中的象征意義,我之前對此不以為然。可是,在那一年,我感覺,自然在試著凈化人類的惡行,覆蓋那血跡斑斑的地球,讓它安息。

也許,並沒有哪一年比其他年份更糟;一年十二個月中,有多少傷痕累累的肉體,就有多少鮮血在暴力之下匯入土壤。很難統計暴力致死的數據。怎樣才算是謀殺呢?人們因為政府和企業的政策而餓死,這算是謀殺嗎?自然本身也會帶來殺戮,正因如此,人類才有了主宰自然的想法,這似乎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沒人相信解藥可能比疾病本身還糟。或許確實不是。細菌侵入,損害人體,也算是謀殺。我想一切死亡都是暴力導致的死亡吧。按照這個邏輯思考下去,永遠沒有答案。

可是,一九六八年給人的感覺,仍然比其他年份糟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抽搐著的龐大身軀裏的細胞,那身軀被無數子彈擊中,橫躺在地上,而馬丁·路德·金、肯尼迪和“美萊村大屠殺”那些無名的受害者,正是死於這些子彈。負罪感折磨著我們,因為殺人犯正是我們中的一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受害者也是我們中的一員。當然,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受害者的身體在尖叫,像鐵水流過大腦、胸腔和肚子,滾燙、灼熱、痛苦向每個感官蔓延,緩緩地翻轉、下落,一枚射入身體的小小子彈,就能讓一切都成空。殺人者——那個緊張的男孩,用顫抖的手指扣動扳機,他的同謀,腋窩被汗水浸濕,收了錢的殺手則流露出毫無顧忌的眼神,那個自認將世界從猶太人、共產主義者和阿爾比派[28]中拯救出來的人,繃緊了脊背。每個人都會是加害者或受害者。一九六八年,像一個動作緩慢的殺手,跨越了一年,跨越了大陸;像是一張照片,捕捉到了一次永恒的墜落。

人皆有一死,一切死亡都源自暴力,它摧毀了生活固有的狀態。那麽,那一年為什麽如此可怕呢?馬丁·路德·金、肯尼迪或某個村莊的村民就比比夫拉的餓殍或底特律的受害者[29]更重要嗎?或許,我只是在玩一個智力遊戲,根據日歷隨便編造一兩個年份,說這是最糟的兩年,它們因而有了特殊的意義,逐漸不再那麽可怕,甚至成為值得紀念的日子。人類喜歡想方設法感謝苦難,他們將跌倒視為幸運,將死亡看作重生。我覺得這種看法也不錯,如果無論如何你都要遭受苦難,倒不如感謝它。但有時我會想,如果我們沒有去期待苦難,那我們也不會經歷這麽多的苦難了。

我的思緒繼續飄遠。我看到了那一年和接下來一年暴力的征兆,卻不是簡單感知到的。我所看到的是,一切行為都可以只是象征符號,可只有死亡那一刻是真實的,這令我感到害怕。好像舞台上用來刺殺凱撒的道具匕首,在碰到真正的血肉時漸漸變成了真的,好像米達斯[30]金手指的怪誕變體——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傳奇。

有的人鬥牛,有的人做彌撒,有的人搞藝術,為了將死亡儀式化,為了將死亡轉變為重生,或者至少是為了讓它有意義。可我害怕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將一切變為死亡的儀式。人們斥責媒體編造事件——用他們的話說是扭曲事實。許多事件只是為了被傳播而策劃的:遊行、靜坐罷工以及人們把自己綁在柵欄上。我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一次主動策劃的遊行總好過圍攻,象征性的抗議比真正的轟炸強。你仔細想一想,其實媒體事件每天都在發生。那些壯觀的場面、莊重的儀式和不絕於耳的喇叭聲,那些穿著皮草、天鵝絨外套,戴著珠寶首飾的政府官員以及神職人員都參與其中,獎章宣告了地位,戒指用來索吻,權杖要你臣服,這些都算是我們如今所謂的公關事件。只是,這些事件的受益者是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吸引的卻是那些無權無勢的人的注意力。我想,這才是問題所在。誰能比亨利四世更了解“公關”這一行為呢?為了向卡諾薩的教皇格利戈裏悔罪,他能赤腳在雪地裏走上幾公裏。[31]

然而,哪些事件只是象征,哪些事件是真實發生的呢?你相信馬丁·路德·金是被聯邦調查局、被那些想要殉道的黑人激進分子,還是被那些信奉撒旦的蠢貨殺死的?象征意義會根據你所相信的東西改變,而死亡是不會改變的。博比·肯尼迪曾經同情那些以色列人;美萊村民可能救助過北方的士兵。但這些推測和已然發生的事無關。在這些案件中,被謀殺的只是一個形象,而死去的人才是真實的。那些年的所有運動都遵循著同樣的規律:從伯克利到芝加哥,那些被我們拳打腳踢的蓬頭垢面的怪人和癮君子;從加利福尼亞到芝加哥,再到亞拉巴馬,再到阿提卡,那些被我們用石頭砸、用槍射擊的“懶惰的”黑人;那些被我們用機關槍掃射、用汽油炸彈轟炸的斜眼[32]越共,都在說他們並非我們認為的那樣,都在說,殺戮導致仇恨,如果我們殺害他們,他們就真的會變成我們所認為的那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尼克松去麥迪遜大道[33]買了一個新形象。如果把這些事件都當作媒體事件來看,或許那些死者還活著。